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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今生今世-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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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在他的於天下大事絕對有把握。

西尾末廣是社會黨右派,在黨中稱為西尾派,我所知的朋友中有進言他應當

與左派決裂的。還有進言他應當根本退出社會黨,另組新黨的。惟我以蘇軾寫諸

葛丞相的兩句詩贈他。曰、

崎嶇事節制 耄叹貌粵Q

西尾很感激歡喜,要我寫字,但因我的書法難有自信,答應了至今尚未寫給他,

我現在亦是學會了承認人家。對於異己者,西洋人有說寬容,其實寬容尚是傲慢

的字眼,我毋寧喜愛初期解放軍說的學習。

我在日本,好像是在親戚人家作客,又可比是那回與秀美耽擱在金華小娘娘

的村子裏,看人看枺鳎倹'有個自己先來暴躁之理。日本的學生現在多是男阿

飛、女阿飛、枺┒純取€y座、新橋、澀谷、新建的咖啡店三四層樓,一幢容得

千餘人,只見前後多是高中女學生、男學生。樂隊奏爵士,隨著電梯一層樓一層

樓的昇降。他們被稱為太陽族,使我想起古埃及人。那爵士樂,煩躁、衝動、性

的叫喊、生命的沸沸揚揚、一派夏威夷的熱帶風光,但又的確是日本的年青一代

人。這樣的地方,李華卿帶我去過,還有景嘉與兩位新加坡的留學生也帶我去過

,而我亦能知其好,因為我謙遜。雖然我還是不喜。

我與中山優到銀座,他說這樣的滿目都是汽車、地下鐵道、水泥鋼骨的大廈

,人簡直是走進了蠻荒的樹林沼澤裏。他說地下鐵道是共產黨的作法,只講到達

目的地,沿路一點洠в酗L景。我聽了亦覺他說得好,但是我從不附和著亦來說。

我是連對於鳩山內閣的與蘇俄復交,岸內閣的要與中共通商,心裏亦不起反對或

想要責難的意思,而寧是端然思省。因為我與一代人要光復大陸,開創新朝,有

如豫讓說的、「凡吾所為者極難。」於自己的所見所知,要贊成一樣枺鳎

對一樣枺鳎偛豢梢杂幸稽c誑語綺語。佛經裏每有、「若佛所說,為有餘義,

有漏義者,天上地下,決無是事。」我今纔曉得釋迦當年處的時代的重大,所以

他這樣謹慎。

不但思想上,感情上我亦如此。我是對於共產黨亦洠в斜瘧崱N遗c一代人要

滅他,是天要滅他。我拋下子女在大陸,生死不明,也許侄女青芸已經窮餓苦難

死了,但是我都不動心。甚至毛澤枺粠凸伯a黨殺人已達千萬以上,我亦不眨眼

,原來不殺無辜是人道,多殺無辜是天道,我不能比毛澤枺蚀取N蚁喈斚矏勖

澤枺蚁胍篮蒸敃苑蚴莻角色,但共產黨還是要滅。當然我亦並不怎樣

太看得起美國。

士奎一次來,說起家鄉近況,共產黨如何逼害他的妻子,見他在拭淚,當時

我坐著的人亦會站起來,動了真怒,但亦嘴裏只咄了一聲,不說別的。我小時作

詩有口、

神鷹施一擊 墮甄不再視

大丈夫做事本來應當這樣,洠в袀把敵人抓抓癢當作好玩,自己生生氣過日子的



還有是應小姐稱讚日本的巴士好,她說、在香港你趕巴士,買票的明明看見

你趕到只差幾步了,他偏「噹!」的一聲拉鈴開走,而你就成為可笑,可是那買

票的亦不笑,單是一張刻薄發青的面孔,因為這一切是這樣的無味。又在巴士裏

的乘客,把人家的鞋子絲襪亂踏,你想他為何這般無禮,不免要看那人一眼,你

不看還好,你一看,那人反為筆直的問到你臉上、「你該幾多家私哩?你該家私

就坐私家車囉,也無須搭巴士!」香港人是這樣的,見人先把你從頭看到腳,估

量了你有多少家私,然後答言。你要打量人的貧富,或者是裝作不在意的察看,

但香港人是筆直的望到你臉上。

應小姐說罷,我只覺冰在心頭,許多日子都難消。後來我轉述與池田聽了,

池田駭怒道、「啊!」我卻洠в幸痪鋺嵖脑挕N覍哆@樣的事,寧是文明與墮

落的對決,第一要判斷那種敗壞的恥辱的風氣有多少勢道力量。我是這些年來已

養成這樣的習慣,如臨陣前,只覺不可輕敵。

史記淮南王列傳,伍被言秦之季,天下人欲叛者十之六七,客有說高皇帝者

曰、時可矣。高皇帝曰、未也,拢水斊饢|南間。現今是波蘭匈牙利暴動了,而

中國民間亦略試試,覺得時機尚未可,就又趕快收住。這種動心忍性,這種柔弱

,是好比早春蘭芽初見,鶯聲尚澀。老子真是一部打天下的書,他說草木之生也

柔弱。

我今且亦做個柔弱的人。小時同在胡村私墸囊话嗤瑢W,幾年之後我到杭州

讀書,暑假回來,只見他們有的已在商店當學徒出了師,有的則當起了小學教員

,有的也和我一樣還在杭州讀書,不過他們是進的安定中學與法政學堂,現在見

面,他們都變得老三老四,無論說話動作神情。惟有我仍舊幼稚,老練不出來。

再後來,我教書、辦報、做官,亦只見人家是做一樣像一樣,說話談吐,老得來

燒不酥。而我簡直是不近人情。我仍是昔年的蕊生。一次忽然想起中庸裏的慎獨

,也許就是這樣解釋的。便是現在亦華僑的各種行事少有與我相干。惟前時有個

留學生李瑞爽,他在枺髮W印度哲學,會吹洞簫,比我又另是一種幼稚,倒是與

我常往來。我同他帶了簫到新宿御苑,又暑天夜裏他邀我同去田園眨迹瑑扇嗽

月亮地下走到多摩川大橋上。如此兩年,後來他轉學到美國去了。

這李瑞爽,有一次帶我到鐮偅粋佛寺裏去見鈴木大拙。鈴木大拙是禪學大

師,昔年與小說家幸田露伴、哲學家西田幾太郎為友,稱為三傑,如今年已八十

餘,經常在美國及歐洲講學,地位甚高。他此番回國,小住一兩個月就又要走的

。他以為我是李瑞爽一樣的學生,為我們講說西洋是征服自然,枺笫翘烊艘惑w

。我只在留心看他的人,喜愛他的動作活潑。他解開一包饞頭請客,說了兩次,

我與瑞爽不喫,他當時就生氣,把饅頭又包包好收起,於是甚麼話都洠в辛恕N

與瑞爽就告辭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在人前這樣的柔弱幼稚,真的非常好。

我其實亦不宜於與誰稱知己。若有稱得知己的,亦只是與街坊人家的人們。

我於歲月人事每有悠悠千年之思,可是要我參觀古物展樱В覍幙上矏郯儇浌

的應時貨品。還有我對於現代西洋的批評,是與昔年釋迦對於埃及、巴比侖、希

臘、波斯的批評相同的,而且一般的嚴格。但是我亦仍可與之相忘。一日我從澀

谷趁急行電車去橫濱,是新車,車開時播送貝多芬的交響曲,隨著鋼鐵的輪聲,

向河流田野中駛去,我忽然發見這交響是與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爾等地的高原

音樂,如傳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眨邢嗤ㄌ帲越裉煳衣犃擞X得它好。

還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轉彎角裏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我避過路邊

,那開車的西洋婦人對我一笑。因為年青,因為是在早晨,只覺她的人非常美,

可比我為黃泥牆頭一盆單瓣粉紅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

知是那風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懷。

我原來是憂患之身,每與池田出行,在火車裏、在酒宴終席,他會入睡,我

總耿耿清醒,比得過高僧的修行不眠,數十年茫恢6业那逍延质沁@樣柔

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舉的話,我先不喜做什麼工夫,焉知一個人生於天下

的憂患,自然就是這樣的,君毅前時寫信教我要收斂,我總算也不負良友的規勸

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麼宋儒。我寧是喜愛能樂裏演的義經出亡至渡頭一齣。義經

於源平戰爭中,勳略蓋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賴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戲裏

衣佩劍,以小孩扮,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淚,然而這是真的。

 三

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時起來,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還關著門,路上

清清的,只有一個送牛奶的騎單車走過,又一個收拉圾的推著車子走過,我心裏

都對之敬重。路燈還是煌煌的,燈柱下釘有小小一塊牌,寫道、「電是國之寶,

晝間請關熄。」我讀了不知如何有一種太平時世的感覺。我就一路把燈關熄過去

,大約也關熄了四五十盞,我成了熄燈行者了。

回來在觀音像前點香。觀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識亦不過如同朋友

,而我因是中國文明裏出身,也許還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舊拜拜。觀音

的本色是法華經裏的,但來到中國,她就成了另有一種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

現在對著愛珍,即是對著天下人。

隨後喫過早飯,我伸紙提筆待要寫些什麼,卻睨見愛珍收拾好了廚下,在倒

茶喫,我道、「啊喲唻,我的老婆好能幹,自己會得倒茶喫!」愛珍笑罵道、「

十三點!」

我就索性不寫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插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

「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

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

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

「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

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裏並無別話,連

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

 ,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

當時我接信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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