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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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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祥戗戗有没有卧铺的事,科长听着听着说话了:别争了!你们俩的意思不就是要卧铺吗?

对呀!我回答。

真想坐吗?

那还有假吗?

你把钱给我吧。

干什么?

我去试试看。

你有办法?

咳,这谁能保证。去试试看呗,买来就买来,买不来就买不来,买来了不是更好吗?拿钱来。

科长,你真去呀?

我已经白跑了一趟,怕他去了也是劳而无功,但这时张祥推了我一把:

掏钱吧,你快掏钱吧。科长说去,你还啰嗦什么,舍不得钱啦?

我拿钱给科长。等他走了,我说张祥:谁舍不得钱啦?我是怕老头子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张祥说,不会的。他自己要去的,准是有办法呗。

什么办法?他认识车长?

谁知道呢。他这人呀,你是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好多事情,咱认为办不成的,他去了还就办成了。我和他出差多次,遇到补票的事,住旅馆的事,都是他去,十有八九能办成。

我基本同意张祥的话,我们的科长是有点怪,比如他的吝啬,比如他的思想方式。记得上班的第一天,他在介绍工作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对犯人要像亲人一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心去感化他们,教育他们,但是一转身,房子没人的时候,他又以严厉的口气说:犯人都是兽性未泯的东西,心狠手毒,和他们打交道,可是要小心谨慎,保持警惕,保持距离。我对他印象深的还有一件事:那也是刚上班不久的一天,教育科进来一位老人。那人刚进屋,他就很亲热地叫了一声苏政委,并且对我介绍,这是退休了的原监狱政委,是他的老上级。他那恭敬有加的神情令我很是感动。可是过了不到一分钟,苏政委提出要一个篮球,拿回去给孙子玩,他立即就绷起面孔说,苏政委,你孙子要玩篮球,你自己花钱买一个也买不起吗,为什么要公家的?我可以给你一个篮球,教育科有一大堆篮球,少一个两个无所谓,但是,这篮球是给犯人活动用的,我给了你,犯人是要指着脊梁骂我的,也要骂你的,说共产党的干部这么点小便宜都要占。他几句话说得苏政委羞惭惭地走了出去。我当时想,他这人太不近人情了,那么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找你要个篮球,你不给也罢,说那么难听的话干什么?搞得老头太难受了。

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奇怪:他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194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而且文化水平也不低,工作能力也很强——他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我们银城监狱志的撰稿人——可是他的警衔才是个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是科长。我们的监狱长比他整整小20岁,也已经是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比他高出两级!还不是党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科长回来了。不等他坐下,我就问买到票了吗。他把捏在手中的钱递给我。

你也没买来呀?我说。

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叫我把钱装起来。我把钱装回口袋的时候,觉得钱是湿的,便说,科长,你是替我省钱呀?你看,你把钱都捏出水来了。

我的话一语双关,既说了他没本事,又讽刺他小气。当然,说了这话我也有点后悔,因为平日里谁要是说他小气,他的反应是很强烈的,跟人家吵架,瞪眼睛。不过,这天他倒是没生气,还朝我笑了一下。他坐定之后说,你们谁累了,就先去睡觉吧。到列车员车厢去,就是最前边的那节车厢,一进门的第一个格子,下铺。

我一惊:科长,你买到卧铺啦?

他说,去吧,你闹得最欢,先去睡吧。

我真的吃惊了:真的,科长,买到啦?

他说,咳,你怎么这么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吧。

那不行,那不行。你先去睡吧,我和老张值班。再说,这钱也不能叫你花,是我要买卧铺的。我说着话,就从口袋里掏出潮湿的钞票。我真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抠抠搜搜的老科长今日这样大方。

但是,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根本就没花钱。

我哪里信他的话,说,你开什么玩笑,科长,不花钱叫你睡卧铺,车长那么好心?他是你儿子,还是你小舅子?

他瞪眼了,说,谁跟你开玩笑!我是遇到熟人了——列车长是我的老朋友,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还是不相信:科长,你是没买到卧铺呢,还是不想叫我掏钱?三十多年没见过的朋友,今天遇上了,是列车长,叫你白坐卧铺,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啊,是这么巧,你不相信呀?不相信就算了。张祥,去,你先去睡觉。小林子不信,就叫他坐着。

我不能不相信了,我说,哎呀,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科长,你们是什么朋友,是老战友,还是莫逆?你们的关系够铁的!

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

那……那是什么关系?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给你这么大面子——不花钱坐卧铺!

行了行了,你就别管是什么关系吧。你不是困了吗,你去睡觉就是了,你管什么关系干什么!

我当然不好意思先去睡,这里边就我年轻。我和张祥都叫他先去睡。他不去睡,他说,我可是不能睡。我那位朋友说了,这阵儿他当班,等下了班要来找我,我们要聚一聚。

最后还是我先去睡觉。我走到列车员车厢,找到那张铺,果然是空着的,我躺倒就睡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李科长站在铺前。他弯着腰把脸凑近我,小声地说,起来。我迷迷瞪瞪坐起,看看窗外一片黑暗,车厢里也是只亮着暗淡的脚灯。我问他几点了,他说是凌晨两点。我有点难为情地说,哟,睡了这么长时间?你睡吧,你睡吧;我到后边去。他身后站着个人,这时也说,老李,你睡吧。可是科长说,不睡不睡,这阵儿我不瞌睡,叫张祥来睡吧。然后他指着那人对我说,来,小林,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魏长海,这趟车的列车长。我们刚刚聚了一下,说说话。我和列车长握了握手,说,认识,我们白天就见过面了。

和白天比较,车长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他热情地跟我握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白天不认识。然后又说,老李,你就放心睡吧,你的两个朋友我来安排就是了:车到西安就有铺了,我给他们一人安排一个铺。但科长不同意,说,不用,不用。我们有一张铺轮着睡一下就行,不能给你找麻烦。真的我这会儿不想睡。说着话他就往后车厢走去。列车长和我只好跟在后边。

到了硬座车厢,列车长叫列车员给我们提来一个热水瓶,然后就领着张祥去列车员车厢了。我和科长在硬座上坐下来。

我早就闻到科长身上的酒气了,车长和张祥走后我问,科长,今天开戒了?我知道科长是不喝酒的。科长笑了一下说,喝了点儿。我说,喝了点儿?到底多点儿?他说,一瓶。我吓了一跳,说,你们俩喝了一瓶?他胆子也够大的,作为列车长,在车上还敢喝酒?科长说,一开始他不喝,说工作不允许,可是,他看我也不喝,就说我喝点儿他也喝点儿。结果,我们把一瓶古井贡喝光啦。

我挪了挪位置,让出一块地方叫科长斜一会儿。我想,老头子了,喝了酒,一定是要睡觉的。他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反复地说,三十年啦,我们三十年没见面啦。过一会儿又说,小林子,你不知道呀,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我看出来了,他这会儿很兴奋,一丝儿睡意都没有,就跟他说话:你们在一起工作过,老同事。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我又说你们是同学?他说,不对,更不对了。你听不出口音来吗,他是西北人,我是南方人?我告诉你吧,你猜是猜不着的。我们是夹边沟出来的,生死之交。

我惊了一下。夹边沟我是听说过的,那是酒泉县北边的一处地方,五十年代末期,数千名右派曾在那儿劳动改造;我也听人说李科长当过右派,但不知道他曾在夹边沟待过。我问他,在夹边沟的时候,你们俩关系好?

他回答,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我奇怪了:也就是说,关系一般?

他说,不一般。

我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谈不上好,谈不上坏,可又不一般,这不是矛盾吗?

他又说:不矛盾,一点儿也不矛盾。小林,我看这么办吧,你已经睡过觉了,我呢也不想睡,我就对你讲讲我和魏长海的事吧。

我答道:好的,反正我也不困,你讲到天亮我也陪得住。

于是,在去往武汉的列车上,深更半夜的,李科长跟我讲了下边的故事。

我是1957年10月在王家坪农场被定为右派的。原先,我在省公安厅工作,搞外勤——就是侦察员。是苏振起把我要到王家坪的。苏振起你认识吧,就是有一次到教育科来给他孙子要篮球的那个老头。他离休前是咱们监狱的政委。要说他的历史可是老资格了,三七年参军的老红军,五十年代初在陇东一个县当过公安局长,因为犯错误免了职。他对我说过,是因为公安局看押犯人的警察有天夜里喝醉了酒,犯人跑光了,他因渎职罪被免去局长职务,在公安厅当个生活管理员。1957年初领导又起用他,叫他到王家坪农场当场长;他要我去给他当秘书。我家庭出身不好,经过内部肃反之后领导不信任了,不叫我当侦察员了,调到公安厅政治部宣传科当宣传干事。那时候我的思想正处于低落时期,有精神压力,他叫我跟他去王家坪,我就去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识字。

我就不讲反右派的过程了。关于反右派的书出了不少,想必你也读过,打右派的过程基本上大同小异。我只是讲定为右派之后去夹边沟劳动改造的事。那是1958年春天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3月22日。苏政委打发老婆把我叫到他家吃了一顿饭,给我送行。他说他问过省劳改局了,叫我自己到夹边沟农场去报到,劳动教养。我当时说了一句:你不派人押送我吗?不怕我跑了?他说,啥,你跑?你跑到哪里去?我又说,中国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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