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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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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裸露不合规矩。”他疲惫地笑起来。“反正,喀布尔队每进一球,坐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就高声欢呼。突然间,一个留着胡子的家伙向我走来,他在通道巡逻,样子看起来最多十八岁。他用俄制步枪的枪托撞我的额头。‘再喊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你这头老驴子!’他说。”拉辛汗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抹抹伤疤。“我老得可以当他爷爷了,坐在那里,血流满面,向那个狗杂碎道歉。”

我给他添茶。拉辛汗说了更多。有些我已经知道,有些则没听说过。他告诉我,就像他和爸爸安排好那样,自1981年起,他住进了爸爸的屋子——这个我知道。爸爸和我离开喀布尔之后不久,就把房子“卖”给拉辛汗。爸爸当时的看法是,阿富汗遇到的麻烦是暂时的,我们被打断的生活——那些在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房子大摆宴席和去帕格曼野炊的时光毫无疑问会重演。所以直到那天,他把房子交给拉辛汗托管。

拉辛汗告诉我,在1992到1996年之间,北方联盟(4)占领了喀布尔,不同的派系管辖喀布尔不同的地区。“如果你从沙里诺区走到卡德帕湾区去买地毯,就算你能通过所有的关卡,也得冒着被狙击手枪杀或者被火箭炸飞的危险,事情就是这样。实际上,你从一个城区到另外的城区去,都需要通行证。所以人们留在家里,祈祷下一枚火箭别击中他们的房子。”他告诉我,人们如何穿墙凿壁,在家里挖出洞来,以便能避开危险的街道,可以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墙洞,在临近活动。在其他地区,人们还挖起地道。

“你干吗不离开呢?”我说。

“喀布尔是我的家园。现在还是。”他冷笑着说,“还记得那条从你家通向独立中学旁边那座兵营的路吗?”

“记得。”那是条通往学校的近路。我记得那天,哈桑和我走过去,那些士兵侮辱哈桑的妈妈。后来哈桑还在电影院里面哭了,我伸手抱住他。

“当塔利班打得联军节节败退、撤离喀布尔时,我真的在那条路上跳起舞来。”拉辛汗说,“还有,相信我,雀跃起舞的不止我一个。人们在夏曼大道、在德马赞路庆祝,在街道上朝塔利班欢呼,爬上他们的坦克,跟他们一起摆姿势拍照片。人们厌倦了连年征战,厌倦了火箭、炮火、爆炸,厌倦了古勒卜丁(5)和他的党羽朝一切会动的东西开枪。联军对喀布尔的破坏比俄国佬还厉害。他们毁掉你爸爸的恤孤院,你知道吗?”

“为什么?”我说,“他们干吗要毁掉一个恤孤院呢?”我记得恤孤院落成那天,我坐在爸爸后面,风吹落他那顶羔羊皮帽,大家都笑起来,当他讲完话,人们纷纷起立鼓掌。而如今它也变成一堆瓦砾了。那些爸爸所花的钱,那些画蓝图时挥汗如雨的夜晚,那些在工地悉心监工、确保每一块砖头、每一根梁子、每一块石头都没摆错的心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拉辛汗说,“你不忍知道的,亲爱的阿米尔,那在恤孤院的废墟上搜救的情景,到处是小孩的身体碎片……”

“所以当塔利班刚来的时候……”

“他们是英雄。”拉辛汗说。

“至少带来了和平。”

“是的,希望是奇怪的东西。至少带来了和平。但代价是什么呢?”拉辛汗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咳得前后摇晃。他掏出手帕,往里面吐痰,立刻将它染红。我想这当头,说一头汗流浃背的大象跟我们同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面,那再也贴切不过。

“你怎么样?”我说,“别说客套话,你身体怎样?”

“实际上,来日无多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又是一轮咳嗽。手帕染上更多的血。他擦擦嘴巴,用袖子从一边塌陷的太阳穴抹向另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匆匆瞥了我一眼。他点点头,我知道他读懂了我脸上的疑问。“不久了。”他喘息着。

“多久?”

他耸耸肩,再次咳嗽。“我想我活不到夏天结束。”他说。

“跟我回家吧。我给你找个好大夫。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新疗法。那边有新药,实验性疗法,我们可以让你住进……”我知道自己在信口开河。但这总比哭喊好,我终究可能还是会哭的。

他发出一阵咔咔的笑声,下排牙齿已经不见了。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最疲累的笑声。“我知道美国给你灌输了乐观的性子,这也是她了不起的地方。那非常好。我们是忧郁的民族,我们阿富汗人,对吧?我们总是陷在悲伤和自恋中。我们在失败、灾难面前屈服,将这些当成生活的实质,甚至视为必须。我们总是说,生活会继续的。但我在这里,没有向命运投降,我看过几个很好的大夫,他们给的答案都一样。我信任他们,相信他们。像这样的事情,是真主的旨意。”

“只有你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罢了。”我说。

拉辛汗大笑。“你刚才的口气可真像你父亲。我很怀念他。但这真的是真主的旨意,亲爱的阿米尔。这真的是。”他停下。“另外,我要你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希望在离开人世之前看到你,但也还有其他缘故。”

“什么原因都行。”

“你们离开之后,那些年我一直住在你家,你知道吧?”

“是的。”

“那些年我并非都是一人度过,哈桑跟我住在一起。”

“哈桑?”我说。我上次说出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那些久远的负疚和罪恶感再次刺痛了我,似乎说出他的名字就解除了一个魔咒,将它们释放出来,重新折磨我。刹那间,拉辛汗房间里面的空气变得太厚重、太热,带着太多街道上传来的气味。

“之前我有想过写信给你,或者打电话告诉你,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错了吗?”

而真相是,他没有错。说他错了则是谎言。我选择了含糊其辞:“我不知道。”

他又在手帕里面咳出一口血。他弯腰吐痰的时候,我看见他头皮上有结痂的疮口。“我要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些事情想求你。我想求你替我做些事情。但在我求你之前,我会先告诉你哈桑的事情,你懂吗?”

“我懂。”我低声说。

“我想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我想告诉你一切。你会听吗?”

我点点头。

然后拉辛汗又喝了几口茶,把头靠在墙上,开始说起来。

【注释】

(1)指大家都知道,但避而不谈的事情。

(2)Taliban,阿富汗政治组织,主要由普什图人组成,1994年在坎大哈成立,推行原教旨主义,禁止电视、录像、音乐、跳舞等,随后于1996年执政,直到2001年被美国军队击溃。为了行文简洁和阅读方便起见,译文同时用塔利班来指称塔利班组织和塔利班党人。

(3)Mazar…e…Sharif,阿富汗西部城市。

(4)Northern Alliance,主要由三支非普什图族的军事力量于1992年组成,得到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1996年被塔利班推翻。

(5)Gulbuddin Hekmatyar(1948~    ),1993年至1996年任阿富汗总理。

第十六章

1986年,有很多原因促使我到哈扎拉贾特寻找哈桑。最大的一个,安拉原谅我,是我很寂寞。当时,我多数朋友和亲人若不是死于非命,便是离乡背井,逃往巴基斯坦或者伊朗。在喀布尔,那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我再也没几个熟人了。大家都逃走了。我会到卡德帕湾区散步——你记得吗,过去那儿经常有叫卖甜瓜的小贩出没,看到的都是不认识的人。没有人可以打招呼,没有人可以坐下来喝杯茶,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只有俄国士兵在街头巡逻。所以到了最后,我不再在城里散步。我会整天在你父亲的房间里面,上楼到书房去,看看你妈妈那些旧书,听听新闻,看看电视上那些宣传。然后我会做午祷,煮点东西吃,再看看书,又是祷告,上床睡觉。早上我会醒来,祷告,再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因为患了关节炎,照料房子对我来说越来越难。我的膝盖和后背总是发痛——早晨我起床之后,至少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让麻木的关节活络起来,特别是在冬天。我不希望你父亲的房子荒废,我们在这座房子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有很多记忆,亲爱的阿米尔。你爸爸亲自设计了那座房子,它对他来说意义重大,除此之外,他和你前往巴基斯坦的时候,我亲口应承他,会把房子照料好。如今只有我和这座房子……我尽力了,我尽力每隔几天给树浇水,修剪草坪,照料花儿,钉牢那些需要固定的东西,但,就算在那个时候,我也已经不再是个年轻人了。

可是即使这样,我仍能勉力维持。至少可以再过一段时间吧。但当我听到你爸爸的死讯……在这座屋子里面,我第一次感到让人害怕的寂寞。还有无法忍受的空虚。

于是有一天,我给别克车加油,驶向哈扎拉贾特。我记得阿里从你家离开之后,你爸爸告诉我,说他和哈桑搬到一座小村落,就在巴米扬城外。我想起阿里在那儿有个表亲。我不知道哈桑是否还在那儿,不知道是否有人认识,或者知道他在哪里。毕竟,阿里和哈桑离开你爸爸的家门已经十年了。1986年,哈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是22岁,或者23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是这样的——俄国佬,但愿他们因为在我们祖国所做的一切,在地狱里烂掉,他们杀害了我们很多年轻人。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

但是,感谢真主,我在那儿找到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我所做的,不过是在巴米扬问了几个问题,人们就指引我到他的村子去。我甚至记不起那个村子的名字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名字。但我记得那是个灼热的夏天,我开车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路边除了被晒蔫的灌木、枝节盘错而且长着刺的树干、稻秆般的干草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看见路旁有头死驴,身体开始发烂。然后我拐了个弯,看到几间破落的泥屋,在右边那片空地中间,它们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广袤的天空和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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