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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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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乳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乳房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乳头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乳头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这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都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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