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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轻描淡写地说。
“要多少钱……”孙大嘘嘘巴巴地问。
“五百。”叔叔说。
“五百……” 孙二嘬着牙花子说。
“治不治?” 叔叔说;“不治赶快抬走。”
“治治治;” 孙七姑连珠炮般地说;“管大夫;开吧;钱好说;他们不认我认着;” 她 狠狠地瞪着两个弟弟;说;“不就一个娘吗?钱花了还能挣;娘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叔叔瞥了婶婶一眼;说:
“准备器械。”
婶婶用肥皂洗着手说 :
“这样的手术;到了市医院;少说也要你们三千元!”
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对孟喜喜点点头;然后就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八
手术室里先是传出了孙老太太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只有刀剪碰撞瓷盘的清脆声音间或响起;说明手术正在紧张进行。孙家兄弟蹲在炉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拍着辛辣刺鼻的旱烟;还不停地将焦黄的粘痰吐到眼前的地面上;吐下了; 就用他们的像熊掌一样的大脚搓搓他们的头上都冒出了热汗;于是就把棉衣解开;袒露着胸膛;一股热烘烘的、油腻腻的山林野兽的气息洋溢在房间里;把孟喜喜身上的暗香逗到墙角;好像几缕游丝在风中颤抖。
孙七姑一会儿侧着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弯腰板屁股;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听一会,看一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边走动着;一边唠叨着;她的两个弟弟埋头抽烟;一声不吭。
房间里憋闷难熬;像一个想像中的兽洞。孟喜喜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十分痛苦; 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一会儿紧紧地攥着大衣和围巾;一会儿又松开。我关切地问她:
“你痛吗?”
她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着泪水;我的眼睛随即也潮湿了。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求你了……把门开开…… “
我拉开门;雪花和寒风扑进来。
她大张开口;像出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冻死了;冻死了……” 孙七姑叨叨着。
“你出去!” 我恼怒地说;“你们都出去 !”
孙七姑低声嘟哝了几句;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气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倒了半碗开水;端到孟喜喜面前; 说:
“喝点水吧。”
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低声说:“谢谢”
现在轮到我一会儿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了。 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 ;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准确地扔到水池子里。
婶婶也走出来;不耐烦地对孙家姐弟说:“抬走抬走;下午把钱送过来。”
九
后来我想;真是天命难违一一当孙七姑姐弟们终于把他们还被麻药昏迷着的母亲抬出诊所;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孟喜喜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硝烟气息;使他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 叔叔问 。
那人将双手移开;显出了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只悬挂在眼眶外边的眼球。紧接着他就把脸捂住;好像怕羞似的。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奎。他哭咧咧地说:
“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天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活该!” 叔叔狠狠地说;“ 我听到鞭炮声就烦一一怎么不把你的头炸去!”
“救救我吧……”马奎哀号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 “
“这与你的老娘有什么关系?”叔叔骂骂咧咧地说着;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站起来; 到水龙头那里去洗手。
婶婶把马奎扶进了手术室。叔叔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也随后跟了进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给孙七姑的母亲做手术时还含义模糊地对着她;点点头;现在;他连头也不点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为他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孟喜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满;当我满怀着同情和歉疚看她时;她对着我摇摇头; 似乎是在劝解我;或者是在告诉我她对叔叔的行为表示充分的理解;而她自己并不要紧。我换了一碗热水让她喝;她摇摇头。我劝她到诊断床上去躺躺;她还是摇摇头。这也好;如果让像冰雪一样洁白的她躺在那张肮脏的诊断床上;别说是她;连我也会感到难受。
手术室里不断地传出马奎的喊叫声和叔叔的呵斥声。我看了一下桌子上落满灰尘的闹钟;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往常的日子里;现在正是我去街边的小饭店拿盒饭的时候;往常的这时候也是我饥肠辘辘的时候;但是今天我肚子里仿佛塞了一把乱草; 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但这毕竟是一个话题;我问她:
“你饿吗?我去拿个盒饭给你吃?”
她还是轻轻地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出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 层灰色的雾。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脆嗓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 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现在是这样的带若寒埠;是这样的无声地、凄凉地微笑;是这样轻轻地摇头;而这距离我对着她面前的土地哗唾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
门外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风力也减弱了许多。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灰云中射出来;使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们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我对她说: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用声音来回应我的话。我突然发现;仿佛就在适才的一瞬间里;她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眼下的皮肤上。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喜喜!”
她丝毫没有反应。我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使突然地歪向一边。
“叔叔!”我撞开了手术室的门;大声吼叫着;“叔叔!”
叔叔停下正在给马奎缠绕纱布的手;恼怒地问:
“吼什么!”
“孟喜喜她……大概是死了…… “我的咽喉哽塞;眼泪夺眶而出。
叔叔以少见的迅捷躇出去;跪在孟喜喜面前;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摸了一把她的脉搏;然后扒开她的眼险。
她的睦孔已经散了 。
叔叔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药物;叔叔用空心拳头猛击她的心脏部位;叔叔揪下灯头;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一一叔叔汗流浃背;沮丧地站起来。
婶婶紧张地说:
“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叔叔瞅了婶婶一眼;低沉地说:
“你他妈的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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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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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