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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今生今世-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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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間所知的,寧是政治經濟軍事形勢以上的天數

世摺

我聽不進左翼文化人的理論,但我仍喜愛他們的人。他們說、「農民為土地

怒吼了。」事實卻並不如此。事實是連上海等大都市裏亦竟無政治性的工潮,簦

得起勁的,只是文化人與大學生。勝利後我看過一部電影片演的抗戰故事,完全

是假的,但我仍愛看,因為那劇中人亦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所以好。

可是三五支隊竟這樣清靜。他們都是年青小夥子,規矩聽話。他們心無雜念

,去盡誇張。因為民國世界真的在清早晨。天下大亂,而眼前這些游擊隊卻是可

親的子弟,反為只見國民黨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順逆之勢如此倒轉,就是舊

朝將洠В鲁瘜⑵鹆恕

還是上次暑假將盡時,有幾個教職員先已到校。忽一日,三五支隊經過。我

們出去看,只見隊伍散入村中人家造飯,幾個指戰員與政委立在小橋頭。其中一

個政治指導員,抗戰時期他曾任美國在華派遣軍的聯絡工作,勝利後回故鄉,到

淮中教過書,今番看見,當然要請他到學校裏坐坐。請了幾次,他推卻不過情面

,纔與我們同行,好比是請女朋友。

到學校只有幾十步路,我就在大門裏走廊上移過一隻長凳請他坐下。他安靜

的坐下,不枺鼜埼魍粏栠@問那。惟我是初識面,馬君蕭君陳君與他同事過,

提起別後想念之意,他只答說、「此地有一個中學能存在是好的,我們路過不進

來,是為不要引起國民黨的軍隊對學校铡畷!谷逯ш牭拇_對淮中明裏暗裏都

不做工作。而眼前這個人,卻使我想起史記裏說張良如婦人女子。女子有一種貴

氣,不可非禮相干,而又委婉順從。

他坐了約有二十分鐘,馬君要叫廚房燒麵,他辭謝說不必費心,十分卻不過

,他只接了一盃開水。我惟見過日本的茶道,有這樣的虛靜清純。他竟不說政治

的話,連寒暄亦少,真真是浮花浪蕊都盡,別有淹然風流。他好比是麒麟不忍邸

踏生草,而人亦不忍傷害麒麟。日本開三百年一統之局的德川家康,他說過「得

天下以慈」,我是這纔知道。

彼時虹橋也有兵,大荊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荊街上豬肉店還被掛起一顆

首級。國軍像明末剿張獻忠李自成的四鎮之兵,一個營長駐在大荊就是小皇帝。

他們與城市裏的文化人大學生眨煌加幸环N想要揚眉吐氣,可是這只有

從民間起兵受記,如散仙要從瑤池蟠桃會受記,所以後來他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

解放軍。

是年向盡,淮中正舉行學期結束考試,一日傍晚,忽開到一營兵,把學校包

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出動搜查教職員寢室與學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過身上,

再打開箱篋。我房裏有一個學生在給我抄寫並油印山河歲月的草稿,正抄到有關

國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筆欲起,我說無事,你只管抄寫,一面開了房門等待被檢

查。一個兵提著步槍正待闖進來,我先說了一聲請,從桌上遞給他一支香煙,我

自己亦點一支來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問是什麼?這枺鞅緛碜罘

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說是上課的講義。開開箱子,見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問,

我答是內人來的家信,見他持在手中無法,我就唸了一封給他聽,一面斟盃茶請

請他,問他可是也已經結婚?他答還未結婚。如此就平安檢查完畢。仇校長被抄

去燕窩與信件,女學生被抄去毛線衫,其他教員亦各有些枺鞅怀ィ际且稽c

嫌疑亦洠в械摹kS後他們押解全體員生離校,連夜翻山過嶺到大荊,惟我留守校

舍。

翌日庶務馬君從大荊來陪我,說已打聽得這次解散淮中是旅長的命令,因仇

校長的兒子在上海是民盟的關係,仇校長今被指定在大荊不許出來,惟已請准畢

業班的學生即在仇校長家裏做完考試。我到大荊去出睿O考回來,還在校裏住了

十幾天,把山河歲月油印裝訂好。在這些日子裏,尚有兩次軍隊過境,到校裏借

宿,一次是旅長親征,一次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

君憂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

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

於無礙。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後,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復校,但是教育

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

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

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我去到雁蕩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

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

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

禪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詞歎息時事、

欲待花時尋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紅紫屬何人,

無窮門外事,有限酒邊身;

併恐花無逃劫地,不如隨水成塵,惱他鶯燕語殷勤,

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讀到「併恐花無逃劫地」,我亦驚動,但我與溫州市井之人一樣,雖走進走出看

見碉堡,亦不去想像會發生巷戰,興廢之際,總是天意浩蕩,就洠в屑本暗蚰曛

感。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

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纔有。我想著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

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

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

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

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站樱犓f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

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俯,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

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

氣總難為。

要說到相知,還是只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

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如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

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

與行事,劉先生問叫甚麼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後來

就洠в邢ⅰ!箘⑾壬馈ⅰ高@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

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

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

,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

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

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洠в校娴姆峭瑑簯颍斚挛倚难Y若失,這一回我纔曉得待愛

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

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讚好,金校長讚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讚好

,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讚好不算,還必要

他們敬服。可是只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

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

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

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疊疊像裏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

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

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裏的蹋N,說道、「這青青

的蹋N菜,底下卻長著個蹋N!」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蹋N菜好像有

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

好像梁祝姻緣裏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於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

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裏,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

臉叫人不忍看,學校裏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松台

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讓蘇枺略娂c宋六十家詞

。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

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洠в幸淮缡庆F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

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溫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彩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

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

中不足的只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

經過五四邉訒r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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