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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今生今世-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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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寧,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於前一兩天開學

,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員,臨時要安插實在也難。我們且搬到真吾處暫住。真吾在

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做事,住的公寓是稱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

樓下院子裡夜來香濃烈得一陣陣如潮水般漲溢,樓上聽得見街上的夜氣暑氣也都

像是有萬千言語,時有賣唱的人吹簫管經過,那種簫管我在別處洠в新犚娺^,吹

的眨T是粵謳,那聲音的繁華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檳榔葉暗,木棉花紅的

南中。

第三日李廳長叫真吾來說,一中有個空缺,問我們三人中誰去?我不好開言

,海帆想要說但是難為情,卻聽孝安對真吾道、「我還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

還是先去見了校長,也帶便看了教員宿舍?一中的房間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

」一中就在南寧。翌日我們到校裡去看過孝安一回,果然已經諸事舒齊。再過星

期,李廳長又叫真吾來說桂林三中有個空缺,問我與海帆誰去?我仍不言語,海

帆就訴說他出來時家境已相當為難,他需要職業,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撸У

。翌晨真吾與孝安送他上汽車,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

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發熱譫語,醒來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時惟有一個念頭

,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紅軍,但此念是從平靜的心底生起,對人世一點仇恨亦

洠в械摹N也≡诖采隙眨鲆灰箟粢娪聒P,她煎藥給我喫,醒來渾身汗津津

,頓覺神志清爽,天明就起來得,也喫得飯了。當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

來卻見桌上有李廳長的介紹名片,到這時候一中竟還有教員出缺。我就補了進去



一中教員廣枺硕啵麄儧'有江浙人的文氣,卻吵吵簦',大說大笑,呼朋

引類喫枺鳎@我倒是喜愛。星期一在大禮堂開紀念週,學生在台下,校長教員

在台上,教員中忽有七八個一齊頭戴紅頂子瓜皮帽,坐在那裡一笑不笑。在教員

宿舍裡常常追逐為戲,學生見了亦不以為意,有時已打上課鐘,教員房裡還在角

力,一個被撳倒在地,背上擱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壺茶盃墨水瓶等甚麼都擱

上,面盆裡又滿是水,好讓他起不來,那一個就管自去上課了,這一個卻一撐起

身,豁啷啷把面盆茶裡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課了。我當即與他們相習,往往

看過一回書,便到同事的房裡去撩、「我們來打一架好麼?」他也放下事情道、

「好呀,不打架還是人麼!」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國民黨員與桂林籍的風雅之士,於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員黃鈞達是

省黨部委員,大家與他少有來往,訓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講述白副總司令的飲食

起居,我亦不喜聽。一中與女中的教員一晚在省黨部聯歡聚宴,這潘主任坐在我

傍邊,聽他又講說,我時已醉,因道、「你們廣西人真小氣,我家鄉近地出了個

蔣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卻笑問、「那麼你不佩服白副總司令?」我怒他

這句話問得陰毒,乘醉大聲道、「他也不過是白崇禧罷了,而我自是胡蘭成。」

他再拿話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叫我說出反對白崇禧,你聽著、我就叫一聲

打倒白崇禧!」當下我只見席上凌亂,女中的體育教員,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

大約是個共產黨員,常時倒待我很好,今見我闖禍,她就領頭叫眾人都唱歌來掩

蓋,我被用汽車送回來。

翌日下午酒醒,我記起昨晚的事,心裡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學校裡空蕩蕩

,我就去到馬孝安房裡,他臉色十分難看,發話道、「真吾介紹你我來此地教書

,你今闖下這樣大禍,豈不連累於我,且你也對不起真吾。」我本來也知愧,但

他這樣說,我倒是不服,而且不樂,心裡想這馬孝安,他平時的豪放何在了?我

遂道、「對真吾我此刻洠в羞m當的話,但我必負責不致牽累到你的。」孝安兀自

怨恨道、「你還不牽累我?你使我只可離開廣西了,總不能為戀飯碗把命也送掉

。」到底還是真吾,他倒洠в性鯓诱f,雖然他亦不以我為然,而我亦不對他表示

抱歉。自這回闖禍幸得無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學期一中仍續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續聘,他真的只可離開廣西回紹興了。

這馬孝安,昔年他在蕙蘭畢業,又去廈門大學讀書回來,住在杭州,用錢完全是

大少爺的派頭。他研究西洋文學,做得好白話詩,舊詩亦甚艷,學王次回,卻遠

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飲酒撸骱c他的愛人鍾小姐,兩人可比三潭印月

,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裡的月亮。那鍾小姐在人前只是抿著嘴唇笑,更

見得是出身名門,甚麼都大有深意。馬孝安是凡接到鍾小姐的信,他臉上即刻非

常正經嚴肅,這也是極應當的。但我總覺得不對,即因其太應當,而又太喫力。

如此數年,到他從廣西回去後,到底離了先前的妻,與鍾小姐成其夫妻,在紹興

家居,一個退化為洠涞牡刂鳎粋變得蓬頭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風韻全無。

禮記裡說弊盡而不見惡,他們卻這樣的經不得。

後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寧又

轉到百色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裡,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

。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實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

兵開創新朝的氣撸m經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及國民革命軍北伐,尚撸|未

央,所謂人心思反。

玉鳳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見景象已與我小時的大不相同,左右鄰舍都窮

到連幾毛錢亦無處借,有如日暮群雞的荒愁,連社戲十番都衰歇了。有錢人如馮

成奎的刻薄,闇淡驚懼於迷信,及外面紹興那樣大地方出來的新式紳士馬孝安陳

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憂傷發怒。第一中華民國現在這樣貧弱總不是事,孟子

讚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

不諏嵉暮婪排c優雅,實在應當一掃,還有辛苦學得來的西洋枺鳎降走B對自

身亦不能傾心相知,這時卻有個馬克思說要掃清一切霧數的感情,而且敢於平視

西洋的權威枺鳎@就可喜。馬克思主義雖是他人的聲音在叫喊,但也激發了中

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來格物致知。可是亦因如此,所以我到底洠в屑

入共產黨。

當時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禮賢下士,勵精圖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

將,志在渾定中原,招聘留俄學生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風的共產黨員

避到廣西來了,一中教員即史大林派與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

聽他們談國際間睿c國內政治經濟的形勢,真叫我望塵莫及,但我且只顧從基本

的書學起,後來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們了。我教的幾班學生都與我好,全校中

惟有我對學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資助貧苦學生的學膳費,且資助他們去上海

進工廠做工人邉印N疫通過一中的學生指導他校的學生,要他們恢復廣西學生

聯合會,惟因幾個中學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進行得洠в谐晒Α

但我自己甚麼熱簦Ф疾粎⒓樱乙嗖慌c桂林籍同事聯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

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

,於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相遠。首先我就怕聽慷慨激昂

的話,那其實只是激昂,卻並不慷慨,他是假意的這樣說說,已經不好,而他若

認真這樣的做起來,更其不好。這樣人又往往會現實得出奇,非膽怯涕泣,即冷

靜得殘酷,因其總不離神祕。我看現時這批社會的頂尖兒人物有朝一日都要被掃

蕩。

但是我這個人也實可惡又可笑。一中有個女同事李文源,是廣枺婇y李揚敬

的堂妹妹,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一向在上海做共產黨員,幾番被捕,得李揚敬保

釋,這回纔避到廣西來的。她教初中國文,遇疑難常來問我。晚飯後天色尚早,

時或幾個人出去郊原散步,到軍校附近,聽她唱國際歌。另有個男教員賀希明,

也是共產黨員,在對她轉念頭,不得到手,卻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

覺得李文源生得活潑倜儻,但是不甚喜她的黨員氣派,兩人說不上存有意思。那

賀希明,後來事隔多年,共產軍南下後做起蘇北軍管會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

惟我總看不起他的粗獷而用權帧D翘鞄讉人在賀希明房裡,他拿話試探我,我

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過和千萬人一樣,是個女人罷了,有甚麼神祕眩s。」

他又拿話激我,哄我打賭敢與李文源親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

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

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

打鐘喫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

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

,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後李文源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怔怔的立了多時,饒她強做強,到

底是女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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