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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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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著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几乎看不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著她。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毛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说:

“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她皱了皱眉。“栏杆?”她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栏杆?哦,”她似乎刚刚想起来:“让它去吧!爸爸说红色比较醒目,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么,接著就闭著眼睛摔了摔头,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著她的思想。睁开眼睛来,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我刚刚在看你的稿子。”她说。星河9/52

“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欢哪一本?”“两粒细沙。”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内心深处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她微微的笑了。“当然是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品。”

他瞪著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身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著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身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他猛的转过头来,瞪视著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很快的说:

“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著的嘴角却藏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

“对不起,我走了。”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

“别生气,我道歉。”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慢的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是……”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著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她低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怕什么?”他追问。她困惑的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捉住你就不放松……唉!”她低低叹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我送你回去!”“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高兴,”他说。“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著,他向她交代了一声。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星河10/52



小径上,树影迷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著,有一大段时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湿了衣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静。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识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是的,”他也仰望著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著这样一条河,岂不残忍?”

她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著这样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著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可能。”她说:“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著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为什么?”“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她顿了顿:“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著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不,”他冲口而出的说:“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样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慌乱的掩盖了下来。她低头看著脚下的草丛,不再说话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

他们已经走进了雾谷,岩石的影子交错的横亘在地下,巨大的枫树,在岩影间更增加了杂乱的阴影,到处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这儿是幽暗而阴冷的。绕过岩石,越过大树,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湿的苍苔,幽径之中,风更萧瑟了。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白天的雾谷,充满了宁静的美,黑夜里,雾谷却盛载著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狄君璞跟在她的身边,他忘了带手电筒,每当走入岩石的阴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你在怕什么?”他困惑的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惊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雾谷,但是……你不觉得今晚的雾谷有些特别吗?”

“特别?怎么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耸的树木、山影、树影、石影、月影、云影……交织成的夜色,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他早已领会过。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侧耳倾听,有松涛,有竹籁,有秋虫的低鸣,有夜风的细诉,远处的山谷里,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近处的草丛中,有什么昆虫或蜥蜴父的穿过……除此而外,他听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

“什么?”他问:“有什么?”

“有人在呼吸。”她说,望著他,大眼睛里有著惊惶和恐惧。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意。“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说,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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