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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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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回去,原来的苏静就成了一个崭新的姑娘。而我,则成了静娘。绿裳含笑:“姑娘,做决定吧。”

嘉树……我默默闭上眼,想念他的轮廓,他的微笑。而就在这一瞬,嘉树的影子却开始模糊,竟有另一个男子的影象一闪而过。温柔的眼,湿润的唇,将笑未笑的样子。我想看个仔细,脑海却又一片空白。

那个影子,是静娘的心上人么?我犹豫起来,黯然神伤。似乎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注定了我与静娘的生命将互相绞缠,最终无法分离。有一扇记忆之门隐藏在黑暗里,诱引我步步走入。记忆的芬芳与魅惑,叫我霎时迷了心志。

“绿裳,我愿意留下。”

她微微一笑:“姑娘,不可后悔。”

又一阵恍惚,依旧是在花房的竹榻,我缓缓起身,若有所失。

花房的婆婆温和地注视我,浓郁芳香浸染了裙裾。

走出花房,几个姐妹笑嘻嘻走来。我心头似乎掠过一道微光,竟脱口唤出她们的名字:“竹心,翠袖,兰朵。”

她们很是惊喜:“静娘,你记得我们了?”

我也觉得奇怪,只有抱歉一笑:“对不起……”

她们笑得更灿烂:“你记起来就好啊,说对不起做什么1翠袖说着,到花房里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插到我头发里:“静娘,你要快点好起来,作了新曲子教我们学呀。”

我随口答应着,惚惚往回走。这时我发现,记忆里嘉树的模样又模糊了许多。悲从中来,原来一种记忆需要以另一种记忆为交付的代价。嘉树,嘉树,我不知道,我将你彻底遗忘的那一天,究竟是欢喜,还是哀凉。

2.

“静娘,你当真不记得那些曲子了么?”和子焦急地问我。

我一脸茫然,真的,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的脑海一片混沌。

和子绝望:“好妹妹,如果你不记得,那怎么还能留在内教坊,留在宜春院。宫里马上要有盛大的宴会。皇上宴请群臣,宜春院定要准备歌舞表演,也要进献新曲。你的名气早已传遍长安,如今病了一场,却不记得任何曲子,这可怎么办……”

我也觉得事态严重,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她:“如果我从此不会制曲,那将会有怎样的下场?”

和子露出恐惧的神色,连忙掩住我的口:“好妹妹,万万不可这样说!我们虽说声名远扬,却始终是低贱之人。若没有一身色艺,不知流落何方……想都不能想。好妹妹,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制出新曲。才刚教习还问我,说静娘的身子好了没有。妹妹,姐姐求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和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里浮出泪水。

我心乱如麻,紧紧拥抱和子,且找寻片刻的安慰。

和子突然想起什么,面色微晴:“妹妹,去找陈芜夜吧!听了他的琴,也许你会好起来。”

“陈……芜夜?”

“你连他也不记得了么。”和子苦笑,“他与你是旧识埃他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琴师,你是宜春院最有名的制曲娘子,你们在一起好不般配。每每你制了新曲,都是先给他弹奏,他的琴艺天下无双。”

我急急道:“那我到哪里去找他?”

“妹妹不记得了……”和子又是同情又是悲伤,“芜夜也是教坊中人,妹妹出了宜春院后门,拐过芍药街,看到一间竹舍便是。”

“我这便过去。”

“哎,等等……”和子笑着摇头,“怎么可以随便出入宜春院呢?需经教习点了头才行。”

天,出个宜春院都这么麻烦。

还好那擅吹笛的教习很好说话,只吩咐我早些回来,便同意了。

这是我第一次迈出宜春院的宫墙。守门的卫兵面无表情,像一尊尊铁塔,更像兵马俑。我不敢多看,低头行走。

这条种满芍药花的石径该就是芍药街了吧。红紫烂漫的花瓣谢了一地,还有许多我辨不出名字的花卉。一弯流水淙淙而过,水中禽鸟游弋,其景恬然。唐朝皇宫的气派果然非同一般。

一片茂密的竹林,就在眼前。绕过去,果见一间清爽的屋子,曲折的廊檐下挂了各种各样精致的乐器。箫,古琴,月琴,琵琶,阮……院子里晒了一竹箩一竹箩的药材。很大的青花瓷缸里盛着天水。几片玉盘一般的莲叶盈盈而出。几缕飘袅若无的琴音幽幽传来。

皇宫里,竟还有这样的安静之地,恍如出尘。

难道我脑海里闪过的模糊影象就是陈芜夜么。我开始紧张,心提到嗓子眼:“请问,芜夜琴师在么?”

琴声止,门内走出一个青衫束发的男子。他温和一笑:“是静娘吧。”他的声音很静,很清澈,没有一丝波澜。

他闭着眼,微微摸索着走下台阶,迎我进去。

天,他是个盲人。

我不由多看他几眼,清瘦的轮廓,横扫入鬓的眉……又是个美男子,但,决不是模糊影象里的那个人。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静娘与他之间不曾有纠缠的往事。

竹屋内四面通风,竹几上是一张焦尾琴,香炉里青烟袅袅。我与芜夜静静对坐。

他嘴角牵出微笑,手腕微抬,修长的十指轻轻拨弄琴弦。这一瞬,似乎有一缕遥远陌生的风拂过心头,那琢磨不透的感觉,隐隐透着深郁的哀伤。铮铮琴音仿佛最温柔的呼唤,叫人几欲落泪。

一曲终了。

他双手抚过琴身,仿佛抚过自己爱人的额头,那样深情与陶醉。

“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你作的《》,不记得了么。”

我悲伤地摇头。这才想起他看不见我,于是说:“她们说我病了一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们说我们是旧识,我却也不记得了。”

芜夜陷入沉默。他的双手一旦离开琴弦,就不再那样自如。他摸索着来到竹台边,跪坐于地。竹台上有一叠素色笺纸,一方砚台,笔墨俱全。他缓缓提笔,竟在纸上写下淋漓飘逸的字迹。他已沉浸入另一个世界,我无法插足。我惊异地看盲眼的他笔走如飞。那是一封信。开头的四个字是:良卿如晤。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静静陪在他身畔,看他认真地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脸色出奇平静,屋外稠密的树阴掩盖了小片的阳光。黄昏来临,百鸟啁啾。投在他脸上的阴影温柔且美好。他摸索着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每一只信封上都写着:薛良卿亲启。这才发现,竹台旁的竹匣里,已有厚厚一叠信。每一封上,都写着:薛良卿亲启。

这是一个温馨且丰盈的黄昏。终于写累的他从竹台边起身,微微一笑:“有些事情,忘记了也许更好。”

我突然固执地反驳:“不,我一定要想起来,一定。”你知道吗,我为了这些属于静娘的记忆,放弃了我所生的时代,放弃了我最爱的嘉树。我坚信静娘曾经有一份强大的爱,值得我去寻找。

他只是微笑,来到走廊内,撸起袖子,将那一箩箩中药收回来。我帮他,他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感觉。”果然,他手指一经触碰药材,即可叫出药材的名字。那样的敏锐是一个明眼人亦难追求的。收拾好药材,他取下一柄箫,在走廊内坐下。我闭眼聆听,箫声如清水般低回流转,似乎是一场预言,抑或是一段梦呓。

天色暗下去,月亮升起来。长安的夜空,光洁如深蓝的缎。皎皎银河远在天边,星影闪烁。远处似乎有喧嚣,那该是宫廷内苑的人们在玩耍。

“姑娘该回去了。”一个婉转缠绵的煞尾,他轻声吩咐。我睁开眼,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心头那个影象又清晰一些。我知道有一道回环盘旋的道路,正引我渐渐深入。

我向他告辞,他略略点头。我看见他鬓角的发,墨黑如濯。我想,在他没有失去光明之前,他该有一双怎样深邃澈明的眼眸呢,于是连上苍都要嫉妒。

3.

“妹妹……”见我回来,和子匆匆迎上,“妹妹,姐姐又要烦你了……”她双目灼灼,压低声音:“能不能出宫将信带给阮哥哥,他在幸安福门外的清平书馆住着。明日太乐府派人到城内做采办,妹妹定是要去的……”

“太……太乐府?”又遇见了新名词,我费力地记着。估计是掌管宫廷女乐的政府机构吧。

和子将信藏入我怀中,俯身一拜:“妹妹厚恩,姐姐来日必报。”

我连忙还礼。既然是举手之劳,何不帮他们一把。

果然,有人来报,命我明日卯时随太乐府的内侍出宫采办宫廷盛宴所需的诸般材料。

一夜无话。我看到和子的信上写着:阮舟。

这才知她情郎阮哥哥的名字。

次日又是早起,我懒洋洋起身梳洗,随大队人马出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安的街道。就如《大明宫词》中溜出宫去的小太平震惊于这座城市的熙攘与繁华,我亦默默惊叹。这拥挤繁盛的街市流光溢彩,香车宝鼎人如潮涌。有卖点心的小摊,有花花绿绿的绸缎铺子,有可爱的风筝店,有热闹的酒肆——主人金发碧眼,想来是书上说的“胡人”,也就是波斯人。更有妖娆放肆的波斯舞姬,扭着腰肢,裙角缀满金铃。

我与几个年长的妇人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偷眼看窗外的街市。这些妇人都是太乐府的资深侍女,掌管优伶的衣冠装饰。

马车路过幸安福门,“清平书馆”颇为醒目的招牌映入眼帘。碰巧这一带布庄甚多,马车停了下来。

书馆门外有个人摆了代写书信的摊儿,竟是阮舟。他看见了我,眼神一阵迷乱的狂喜。我大大方方将信交到他面前,他登时吓白了脸,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我也回过神,这是唐朝,内教坊的歌女怎可堂而皇之给一书生传书简。阮舟仓皇失措收好信,还好不曾有人觉察。我忙走开。每走一步却都觉得不真实起来,并感到一阵强于一阵的悲伤。我必须收敛言行,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里有些疙瘩,这个男人当初私闯宜春院,飞来飞去的有多大胆洒脱,怎么今日竟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审慎。

回宜春院的路上,我思绪漫漶。扑答扑答轻轻晃动的竹帘子。辘辘碾过的车轮声。帘子外倏而闪过的街景。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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