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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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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荷忙挡了冯善伊厉声喝止:“如今唤娘娘不适宜了,当唤钦安院大人。”

    那姨娘糊涂地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出言。

    冯善伊安抚一笑,道:“唤夫人即好。”

    “是。钦安院夫人。”说着再一磕头,“我们娘俩已向陵宫请了如何能留在夫人身侧。冲儿已下定决心即便受宫为宦官,也要侍候您左右。妄请娘娘留下我们。”

    “胡闹!”冯善伊当下责言,另前去扶起那妇人,“这是什么话。你那时不也说过冲儿是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何为了我断了李家香火。我担待不起这罪过。”

    妇人面色犹豫,只少年满脸坚定,久跪不起。冯善伊终是走到他身前,垂首微笑道:“忠孝礼义,你这个义子我有心收下。”

    少年露出了喜色,忙道:“母亲这是收下我了?”

    “可我要的是儿子,不是宦员。”冯善伊依旧笑着,“如果你想认为母亲,便起身随你姨娘前去军中历练,将日回我身边尽孝不好吗?”

    “这——”少年稍掩下黯淡之色,“他们都说充奉陵园,宫门一锁千日绝,真能再想见吗?”

    “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原因。”冯善伊伸出一只手过去,淡了声音,缓缓道,“为我去军中,为救我出这鬼宫修身磨砺。你可愿意?”

    少年眉心狠狠一抖,猛握上她手,轻了声音急促道:“母亲等我,不会太久。”言罢站起身来,坚定不移地转身迈出庭院。

    身后姨娘随即要追上,由冯善伊暂且拦下。她看着李冲奔出的背影揉入清晨温柔的阳光中,并不刺眼,却如初升新日,渐渐焕发出与日争辉的独特光芒。她忽而明白,姑姑看着自己时常常言能看到希望。便如这一刻,她在李冲的背影中看到了相同的光亮。

    待到众人退下大半,冯善伊拉着姨娘周氏避到暗处,她唤来方妈问她身上是否有碎银子,周氏忙推避:“夫人给了我们许多好处了,莫不要——”

    冯善伊紧住她腕子,又唤了唤方妈。

    方妈小家子气道:“您不是财不留皆散,哪里还有碎银子。”

    冯善伊知她散银子过程中必中饱私囊不少,索性盯着她不语,直到将方妈盯得发毛,方妈从袖中掏出荷包,不情愿道:“我也是为了润儿打算。”

    冯善伊将荷包塞了周氏手中,只嘱咐了一句:“一定,一定要将那孩子抚养为人中龙凤。”

    辰时,陵宫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陷入曾经的寂静之中。羽林军前来锁上宫门,一共六道宫门,层层封紧。冯善伊立在宫道正央,微笑着看着面前最后一道阖紧。烈日环绕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耀眼的光芒,兰花纷纷飘落,碎在裙间。

    她最后望了眼那山,那门,缓缓道:“山宫无开日,未亡身不出。”一言似自嘲,又似反语。

    身后立有人出言接上:“免自望西陵,不如伴君死”

    冯善伊没有回头,静立原处,只等她走上来。

    “钦安院大人以为,如今锁紧的只是宫门而已吗?”绿荷走至她身后,没有直言回应,流离的目光移去朱色巍峨宫门,“是无望的年华,是萧索的岁月,是麻木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又一年,所陪伴你的,只有愈发沉重的愁思,和遥远至全然消失的愿景。”

    冯善伊静静回身,望着身后绿荷一笑:“闻蝉听燕日浴钟鼓夜望西陵,比起死,更适合我。”

    “果真。”绿荷凝着她,不能理解地笑笑,“如他所言,你莫非一般的宫人,靠着强大的意念生存吗?”

    冯善伊淡淡舒展眉眼,素手抚平绿荷因风吹乱的额发,声音很轻:“你答应过我,今日会领我去见那个人。”

    植松作门,筑柏为墙。

    绿芜绕墙青苔爬满层层青石阶,黄梨花白洒了一地,踩在脚下酥软湿亮。

    拓跋余沉睡之处,在陵园最偏僻不起眼的一角,松门柏城,清冷寂寥,没有恢宏豪华的帝王规格,也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不过是立在荒芜之中的小小坟冢,唯一能看出的是这里有松,有供起的小坟山,有一座不高的石碑,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色岩石砌成,纹印雕镂几乎看不到。

    绿荷前去清扫了碑前杂草,许是未有人关照,一时杂草漫生,野花环绕。

    冯善伊扶着一颗新生的松树立了许久,她转过身来,对着忙前忙后的绿荷言:“你想象的出,一个帝王能落魄至此吗?”

    绿荷愣了愣,抬头应道:“我想象不出,却日日见得到。”

    “所以说,何苦为帝王。”冯善伊说着一笑,将手中桑落酒摆了石碑前。碑上无字,落了厚重的灰土,她起先以为是尘埃压住碑文,以手抹去,却摸不出一个刻金的印字。半刻觉得辛酸,连酒都忘了斟,她靠在碑前,青石瞬间笼罩了一团湿濡的热气:“连字都没给你留。你就这样被他们丢弃在这里了吗?”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五 酒

    一盏桑落,送故人。

    再盏桑落,祭思人。

    三盏落桑,无奈别离愁。

    立在碑侧的绿荷看得淡下声息,杯盏相连的凉浆,由冯善伊尽洒碑前,可这女人竟然由始至终载着笑颜,不是应该痛苦吗?她实在看不懂她。

    冯善伊倾了酒,立起身来,夜明杯由袖间坠下。一时起兴,迈上碑后高台,幽幽言道:“魏武帝死前遗言命其妾与妓人,皆著铜雀台,月朝十五,登台望西陵作舞。那老头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都死了不忘嘱咐妓妾定期对着他的坟墓歌舞。你,想不想做一回曹孟德。”她说着绕着高台行了一圈,手握着参天繐帷,素白灵帐因受风雨侵袭,残驳无成模样。她扯下一束,挽了袖间,拖曳在裙下长长漫过。

    这里没有他的妓妾,没有华丽的铜雀台,没有台堂八尺床繐帐,没有酒脯粻糒。可冯善伊还是决意要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别。他曾经问她,将日会不会想他。她说不会,因为那时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从今往后,她只会把他埋得更深,将他至死不能面对拓跋濬所隐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会带着这些秘密,伴随曾经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一并老去死去。

    残破的灵幔由她双袖轻轻抖出,漫上天边,四丈悬空,随着舞动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娆的花式,时而似牡丹,时而似荷盏,时而是烂漫山枝,时而是天仙飞花。没有琴声丝竹,她便踮着脚尖踩起鼓点,合着空中飞鸟扑翅的声响,伴着缥缈的钟音,临着风声,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旋转,甩袖,起舞,跳跃,一气呵成的舞姿,徐时轻缓有致,急时铿锵利落。繐摇风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飞舞的素白灵幔间,似跃出水面的莲朵,努力绽放。

    绿荷怔忡地望着高台之上盈步轻转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绪,便连目中落下行行冷泪,更是无知。这一支舞,不知为何,看得她心碎。

    遥处长钟声散,舞缓缓落下最后一幕。

    高台只剩冯善伊孤零单薄的长影,手中依然握着数丈灵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缓缓走着,细密的汗攀爬额头,滚入眼中。胸口浮动,她喘息着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坟山,轻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自己能感觉到:“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还会跳舞。”

    以后,或许也真的不会记得了。

    烈阳渐渐在视觉中散去,只觉天地重回一片混沌之中,她又走出几步,灵幔溘然坠落。单薄孤离的身姿在风中僵了一僵,倾然倒去。浮坠睫毛间的汗珠碎裂,意识模糊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拓跋余月白色的长衫缓缓走来,他抱着玉琴,似是方方为她伴奏而来,那琴上断了一根弦。她听得他熟悉的声音缭绕耳边——“饭不可吃得急,舞不可跳得疾。。。。。。”

    日落黄昏,灯火渐起。庭前幽幽的风散去,迎来云中入夏之后第一个闷夜。

    冯善伊便在这压抑的昏时,醒转。初醒时她只想喝口水润润干裂的唇,喉咙烧灼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满嘴血腥的味道,不知有多难受。垂幔猛地扬起,迎目是绿荷略见惊恐的目光,由黑暗中挣扎出来,即便是细弱衰微的烛光都是刺目,冯善伊抬了素袖以挡视线。

    “这是什么!”绿荷赫然扬声。

    隐约见得她手中举着什么物什,冯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发紧。随即身前便掷来冰凉的某个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这是托花弧转来的滑胎药。据说是西域货,疗效极好,不会太痛,三日后即能下地。

    “你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药!”绿荷扑向她榻前,狠狠盯着她。为什么,这一次她所遇到的女人,如同母亲的命运。

    “你连生死都由我,何必在乎我吃什么药。”喑哑的嗓音艰涩而出,冯善伊说着别过脸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绿荷摇头,踉跄跌下去,“生下来不可以吗?”

    “我不想死。”冯善伊眨眨眼睛,笑了笑,“就把我想成这样懦弱的女人罢。我,比不了生你的那个女人。”

    “母亲并不是因为生下我而死的。是因为爱,因爱而相信那个男人,至死都在期待那个男人会接我们母女回宫。然而她忘了她所深爱的男人,是天下的帝王,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只有更多如狼似虎的女人会伺机扑上来残食她卑微的爱情。”绿荷并不糊涂,她虽从未见过陵宫之外的世界,却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对于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出生时便与她分离,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了解自己的母亲。二十年来,她所做的,无不是看懂那个女人。

    “我连,爱都没有。”冯善伊看着绿荷,她不懂她是否真能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至少可以因为爱而奢望,可自己却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太武帝和那个女人,至少短暂的相爱过,那怕只有一瞬。然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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