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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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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多谢你关心,我不骑自行车,我出门都打车的。

然后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咔嚓,咔嚓,两把挂锁打开了,一道光线投在阴暗的客堂里,保润的两条腿粗壮地立在门边,脚踝处染了一片明亮的阳光。他把几把钥匙放在了门槛上。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的。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

他在厨房的门外,她在厨房里,隔着门,两个人以静默交流,她终于被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善意,这善意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之间的和解比想象的要快,而且细碎,但她信任这样的和解。她看见了他怀里的相框,祖父的人像被保润粗壮的胳膊遮住了,那胳膊上沾了一团凝结的灰团,灰团也在光线下发亮。她忽然觉得保润人很好,保润其实很好,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你爷爷,怎么让他跑了?她对着门缝说,你没把你爷爷捆起来吗?

忙不过来。保润说,我现在在井亭医院做临时工,那边的男护工越来越少,我每天忙着捆人,倒把我爷爷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下不了手,以为我爷爷半死不活的,不捆也没事了,没想到他还能跑那么远。

该捆还是要捆,捆了才放心。话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吐了下舌头,捆人的建议出自她的口中,听起来不免有点讽刺,还有点下贱,她赶紧申明立场,他是你爷爷,不关我的事,捆不捆要从实际出发,你快走,我要上厕所了。

保润走了。楼梯间的大纸箱还打开着,她过去翻看了一下,纸箱底部是各种各样的绳子,上面盖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好几张祖父的标准像,配着统一的黑色塑料相框,祖父以重复的姿态躲在框里,恍惚的眼神里充满了问号,似乎在向她询问,我的魂呢?你知不知道我的魂在哪里?她拿起了另外一个相框,看见一堆人坐在北京天安门前,人很朦胧,天安门也模糊不清,她用湿布抹一下,天安门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七十年代盛行的全家福照片,雄伟的天安门其实是画出来的一块布景。四个家庭成员的面孔从尘埃中破茧而出,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坐姿端正,笑容是被摄影师逼出来的,看起来僵硬而勉强,唯一不笑的是后排的少年,一看就是保润,他独自站着,一簇头发突兀地翘起来,形状像一只飞鸟,他忿忿地站着,目光是受骗者的目光,瞳仁里隐隐可见两朵愤怒的火焰。

那天下午她难得地出了门,打着黑阳伞来到锁匠老孙的摊子上,挑了一把门锁。她要求老孙上门替她换锁。老孙狐疑地看着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新媳妇吧?街上的人我都认识,怎么不认识你呢?她懒得介绍自己,撇嘴说,我不是谁家的新媳妇,我是扫帚星下凡,下凡到你们香椿树街上来了。老孙面露惊恐之色,认真地问,是谁家?你究竟下凡到谁家去了?她看自己的幽默吓着了对方,不禁捂嘴笑起来,不下凡到你家就行了,你怕什么呀?她说,有意思,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扫帚星呢。

街上的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她的凉鞋在路上咔嗒咔嗒地响,老孙提着工具匣跟在她身后走,觉得她的背影比正面更好看。她走路时髋部摆动得很厉害,这使她的步态透出一丝难言的性感,她的花短裙是流行的大红牡丹图案,衬托出两条藕节般的长腿,腿显得很白,最妖娆的风景在她的脚踝上,一根彩色珠子串成的脚链沿途发出细碎的声响,闪烁着艳丽的光。

居民们大多在午睡,街道在寂静中构思黄昏以后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一只水泥垃圾箱附近遇见了绍兴奶奶的猫,她朝猫表达了爱意,喵地叫了一声,没想到那只猫恩将仇报,跑回家去给主人通风报信,绍兴奶奶急匆匆地从家里冲到街上,用蒲扇挡着光打量她,嘴里发出了一声隐晦而悠长的赞叹,哎呦呦,长得真算标致的,怪不得呀!她听那赞美声刺耳,怪不得是什么意思?她一时猜不透,朝绍兴奶奶翻了个白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绍兴奶奶与她搭讪不上,追着老孙,用蒲扇去捅他的后背,孙师傅,你跟着个大美人要去哪里?老孙说,美人丑人都是顾客,我跟这位顾客去换门锁么。她的身后有一阵诡秘的静默,然后她听见了绍兴奶奶一语双关的声音,门锁能随便换的?老孙,你可要当心一点呀!

她回了下头,嘴里嘟囔一声,老不死的。她横过街道,到冷饮店里买了一支雪糕,举在手上耐心地吮着,扭着腰肢向前走,凉鞋一路咔嗒咔嗒地响,很快到了保润家门口。她倚到门上,向老孙做了一个表演性的手势,谜底现在揭晓。她说,扫帚星下凡到这户人家来了。老孙茫然,说,这不是保润家吗?她径直开门进了屋,边走边说,过去是他家,现在是我家了,我的房子我做主,老师傅你别在那儿翻眼睛了,没事的,赶紧动手换锁吧。

隔壁药店的马师母端着一只饭盒走出来了,老孙朝屋里努努嘴,悄声问马师母,这姑娘,不是保润的新媳妇?马师母的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表情,不是,不是,这个姑娘很复杂的。老孙说,我也觉得有点复杂,你给我出个主意,这锁给不给她换?马师母回避了老孙的请求,急于陈述事情的复杂性,老孙你猜啊,你猜她是谁,打死你也不相信的。没等到老孙启动他的头脑,马师母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耳边,你还记得柳生和保润当年犯的案子吗?我也是刚刚听邵兰英说的,她就是水塔里那个女孩,就是那个仙女啊!马师母拍着膝盖说,你能猜到吗,这三个前世冤家,现在混到一起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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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门外

午睡的时候,门外人声鼎沸。最初她以为是邻居拌嘴,不愿起来,等到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她料到自己脱不了干系,爬下床凭窗俯瞰,看见一堆人已经堵住了她的门口。一堆人挤在她的门口吵吵嚷嚷,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枯槁干瘪的老人。

祖父回来了。

大多数人热衷于打听那只手电筒的下落,关心祖父还有没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发表高见,说这些年来香椿树街死了那么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丢魂可以长寿,丢魂说不定就是最好的养生之道,还有什么必要去找一只手电筒呢?还有什么必要强求返魂呢?人们针对祖父顽强的生命现象,各抒己见,祖父只是不停地摇头,神情凄苦。有人从家里拿了一瓣西瓜给他,祖父贪婪地啃着西瓜,脸上染了些红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隐隐可见蓝白色的条纹,还有胸口一弯红色的月牙,那是井亭医院的徽标。她绝望地俯视着祖父的身影,嘴里不禁抱怨起保润来,又没捆!自己的爷爷都捆不住,你有什么用?

后来,外面的人群开始敲门了。

白小姐快开开门,保润他爷爷要进来!

看在人家那把年纪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让他进来坐一下,他脑子有病,腿脚不便,找回家来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这么冷酷,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怜的,你开门让他进来看一下,坐一会儿,你会死吗?

她的漠然,点燃了街坊邻居胸中正义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怜祖父,都想帮祖父一把,有人开始向楼上的小窗投掷石子,有人干脆撞门了,一边撞,一边发出最后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们不义,知道你才换的门锁,你要再不开门,门锁撞坏了,我们不赔。

她在楼梯口徘徊,听着门锁发出尖利的撞击声,脑子一热,抓过桌上的钱包冲到了门口,以为我稀罕住这房子呢?进来,老头进来,你们大家都进来!她打开门说,我走,这烂房子,还给你们!

她侧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种倨傲的姿态离开保润的家。后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响起欢呼声。祖父回来了,她被驱逐了,她被一条街道驱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头一看,家门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不知是谁家的一条大黄狗,正欢乐地跳进她的家门。她能想象人们在参观她的厨房,床铺,鞋,内衣,CD机。她能想象他们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尽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为她的名字,已经在香椿树街上流传,她还有什么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无所有。她并没有太多的不安,心里愤愤地想,看吧看吧,随你们看,这么贫贱的生活,就向更贫贱的人们开放吧。

走到善人桥桥堍,她腿脚有点累了,坐在桥栏上给柳生打电话。柳生耐心地听她痛骂自己,不以为意,还勉励她说,你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还怕一个疯老头吗?你要坚强,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清场。她又气恼,又自怜,差点哭出来了,但善人桥下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么调节情绪的良方,就用手机掩着半边脸,看乌黑的河水从桥洞下流过。乌黑的河水令她联想起一些溺死者惨白的尸体,她有点反胃,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封未完成的遗书: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写,该再写些什么呢?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她不想死。如何对付这个世界,如何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并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桥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手搀着手,女的是孕妇,步态缓慢而幸福,大概快要临盆了,肚子已经状如山峰。她盯着孕妇的肚子,对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两个人目光相撞,她先红了脸。遇见别的孕妇,她总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妇已经走过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个月了吧?有没有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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