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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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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什么没磨出来。我听说夹边沟那边没粮了。你们这两个月吃的粮都是从夹边沟拉过来。在高台农场加工的。这几天没粮食了,从张掖专区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过来,连夜加工。可是我又听人说,夹边沟的仓库里还有几万斤粮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吃?

那是国库粮,谁也不能动。

不也是夹边沟种出来的吗?

是夹边沟种出来的,但那是交国家的皇粮,谁敢动?

那就多拉些菜来嘛,夹边沟的菜长得好,为啥吃树叶子?

长途拉运方便吗?马车来回要走几天。高台农场的情况怎样,能吃饱吗?

女人撇了撇嘴:比夹边沟强多了。人家白怀林给国家缴粮先把口粮留够了,不像刘振宇……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说刘振宇把粮全上缴了吗?夹边沟就没打下多少粮食。原来四五百名犯人千来亩地,吃粮还凑合;一下子来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长粮食,粮食能够吃吗?

女人不说话了,看着陈毓明的脸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体好吗?脸肿了。

陈毓明一怔:肿了吗?我还不知道脸肿了。我的腿在嘉峪关积肥时就肿了,走路时腿发软。

女人叫陈毓明把裤筒拉起来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两下,说,你可是要保重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几斤粮食来,这几斤你先凑合着吃着。

陈毓明说,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你带着孩子比我还难,你就先顾你和孩子吧。孩子们能吃饱吗?

哪有吃饱的粮食?饿不死就是了。

那你给我拿粮食干什么?留下你和孩子们吃呗。

我们总有办法,你不要操心。白怀林送过几次面,还叫我们到他家吃过一顿饭。还送过一块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谢谢白怀林。

女人说说话站起来要走,说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怀珠也捎了点粮食给王晓天。马车卸了粮就要走,她要抓紧时间送去。陈毓明叫她把粮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说李怀珠叫她看看王晓天,要是见不着王晓天,回去不好跟李怀珠说。

陈毓明领着她去找王晓天。找了好几孔窑洞,有人说王晓天也病了,住在四号病房。他们又跑到四号病房去。

陈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门口,坐上马车。马车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嘱他:我给你的粮食不准给人。他说我傻了吗把我的粮食给人!女人说,谁不知道你那臭毛病——穷大方。在兰州的时候,你的工资拿回家来几次?不是叫人借了,就是请客了。就我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

回到病房,陈毓明马上就开始煮小麦子粥。过去了的三天,他虽然没全吃树叶子糊糊——他曾经两次在伙房里向炊事员们要了几个菜团子吃——但他真是饿急了。他把饭盆坐在炉子上,倒上水,抓了几把小麦子放进去,又放进一小块酱油糕,煮了满满的一盆子粥。由于是用石磨磨的子,颗粒小,还有不少面粉,他的子粥还真黏。但是,他这顿饭却没吃好。

他刚刚吃了一半,张继信就喊他:陈队长,我要解手。他放下麦子粥去伺候张继信。

张继信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本就是虚弱之躯,又吃了三天代食品,他已经没有力量蹲着了。陈毓明把他拉起来在铺上跪着,往他身下塞了个便盆,然后双手拉住他的双臂。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张继信排泄不出什么东西来,反倒累得坐在便盆上,还出了一身汗。陈毓明也扶不住他了,腿一软也跪在铺上。张继信说,不行了,解不下来。陈队长,你给我叫一下张永伟去吧。陈毓明说叫张永伟干什么?他说大便干燥,叫他给我掏一下。陈毓明说不要叫他了,我给你掏吧。他说,太脏了,还是叫张永伟来吧。没进病房之前,我们捋草籽炒着吃,总是大便干燥,便秘;我们互相给对方掏。陈毓明寻思片刻说,张老师,张永伟前两天就走了,他给你掏不成了。一听张永伟走了,张继信愣了一下,突然就痛哭起来:那是个好小伙呀……唉嘿嘿。但他哭了几声就止住了,抽泣着说,陈队长,那就只好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脏乎乎的。陈毓明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几天我给五六个人掏了。吃树叶子糊糊。大家都拉不下来。于是,张继信褪下裤子趴在铺上撅着屁股,他拿着张继信吃饭的小勺跪在后边,把勺把对准粪门……

给张继信掏粪便,陈毓明也没费多少事,因为肚子里的树叶子都凝结成粪蛋蛋了,并且挤到了粪门跟前,他用铝勺把儿往外挑,很快就挑出来许多比羊粪蛋蛋大比驴粪蛋小的草蛋蛋。只是掏到后来,张继信说好了,好了,不掏了,他说再掏一下,还没掏尽。他还接着掏,粪门里突然就喷出一股稀糊糊的东西来,躲避不及,一下子喷在他的胸前。他气得大骂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我给你掏粪,你喷了我一身!

张继信非常尴尬,赔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掏完粪蛋,陈毓明洗了手,接着又吃小麦子粥。吃了几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往张继信的铺上看了看。见张继信还背朝过道坐在铺上,就端着饭盆走过去说,张老师,把你的饭碗拿来!

张继信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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