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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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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家族里没有人看上吕作平,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气。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话,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回大连,约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都无所谓。他虽表情淡淡,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

十二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刚刚打盹,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手机的声音。它不在床头,不在沙发上的皮包里,而是在我和梅花睡觉的床上,在我们被窝里。因为在被窝里,声音显得怪怪的,像猫叫,使我朦硏中如临大敌,一下从床上跳起。当我判定不是猫叫而是手机的叫声,梅花已将滑溜溜的尤物捧在掌心。清醒后,才感到,手机叫铃的音乐与猫叫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那是一首深沉优美的曲子——《一剪梅》,它的歌词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梅花听着音乐,看着显示屏,久久也不打开。凭直觉,我一下子就感到那是老姨夫的电话,梅花一晚上把它搂在被窝,就是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她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却不接,木木地看着,听着。

岸边的蜻蜓(13)

从我与梅花昨夜见面到现在,这还是老姨夫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她手机第一次响起。我敢肯定,如果不是有过一夜的倾诉,使梅花心中的潮绪抽丝一样一点点退去,此时此刻,(奇*书*网*。*整*理*提*供)她会激动得打战,会立时热泪盈眶冲老姨夫哭泣。梅花没有,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再也不会理睬老姨夫,好像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凝固、冻结。然而,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至少它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见梅花不接电话,老姨夫又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老姨夫说,我就在门外,你们是不是起来,我进去一下。

梅花脸色立即变了,继而,眼眶里闪出水晶般的泪花。她先是爬起来,慌忙穿衣服,之后指着我,向我示意什么。她的手势有些混乱,像是制止,又像是同意,又像是不知所措。我长时间没接老姨夫的话,我的慌乱一点不亚于梅花,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让他进来还是不让。正犹豫着,门已被老姨夫敲响,老姨夫已经轻轻推开了屋门。

梅花几乎不能自制,肩膀不住地颤动。她别过身,脸冲着窗外,不看老姨夫,瘦削的侧影像拒绝,更像一种渴望。老姨夫很平静,不躲闪,一副直面现实的样子。他坐到沙发上,让我也坐下。我没有溜开的意思,因为我不愿看到事态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刚刚坐下,梅花说话了。梅花说,春天你出去一下。我看看老姨夫,不知如何是好。老姨夫却冲梅花说,让春天留下,我有话跟你俩讲。这时,只见梅花冲动起来,她扭过脸,浮肿的眼俯视着老姨夫。她吞一口唾沫,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就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梅花声音很低,但能听出那声音,有些抖。

老姨夫仍然沉静地坐在那里,没动。见老姨夫没动,梅花又跟出一句,她说,好,当着春天的面,也好!当着春天的面,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有你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的态度,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当梅花沙哑的声音擦着墙壁在宾馆的棚顶震动,我的心口钝疼了起来,仿佛梅花的疼就是我的疼。也许,在听黑桃讲到梅花喜欢闻老姨夫身上气味的时候,在听梅花讲到十几岁就爱上了老姨夫,十几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时候,我的态度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转变。现在当看到梅花仍不肯放弃,想最后要个说法,我对梅花生出了由衷的同情。那一瞬间,我内心最本能的想法是马上离开房间,给梅花和老姨夫一个机会。准确地说,给梅花一个机会。可是,我没成功,老姨夫拖住了我。为了尽快表达自己的想法,控制局面,老姨夫拖我时,话就已经出口了。老姨夫说,梅花你冷静些,老姨夫并没怎么样你,是你自个儿把事儿闹大了!你把事儿闹到不可收拾,究竟想干什么?今儿个春天在这,咱说说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是逼我走,还是要钱?要是要钱,老姨夫给你。说着,老姨夫打开皮包,掏出一沓钱,拍到茶几上。

刚才还在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地就不颤抖了,刚才还在闪光的水晶般的泪花突然地就无影无踪了。梅花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老姨夫,目光空洞而虚无。老姨夫的话,老姨夫的做法,就像一针止血药,一下子就止住了.梅花血管里奔腾的液体,使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因为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态度,此时此刻,我觉得老姨夫的嘴脸有些难看,是既险恶又残酷那种。上扬的胡须呈弯刀样形状,叫人仇视。不知是从老姨夫的举动,想到吕作平对我的抛弃,还是觉得梅花有些可怜,我上前猛地抓起那些钱,将它们扔向棚顶。崭新的钱雪片一样从天棚降落,我甩门扬长而去。

十三

从宾馆出来,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我又看见了吕作平。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的可怜相,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地为我准备早饭,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作一路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他太不幸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说,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平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他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老姨夫,这是真的。

岸边的蜻蜓(14)

我的心痛了一下,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你说实话,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哪儿赚钱?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

……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儿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儿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儿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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