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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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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长义出事的日子里,在郭长义因为出事大病一场之后的日子里,来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还是老婆给的。当然这个前提是老婆还不知道他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是感激举胜子媳妇、嫂子和村里那些人的。他的老婆自从腿坏,已经大半年没有做饭了,那天早上,她爬起来,一瘸一拐,不但给男人熬了姜汤,还在放到炕沿之前,用嘴唇吹了吹。女人再不讲理,也是自己女人,女人再不讲理,也怕失去自己男人,这是乡村夫妻间最真实的一层。而不讲理的女人最大特点就是不知不觉把心底的真掩盖起来、包裹起来,不到万不得已,很难让人看到。当郭长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老婆的真,竟蒙上被子,叹了一口长气。

那一夜,外边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秋雨。

一场雨过后,郭长义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满脸满眼都是金秋的清爽。秋雨给山野地块带来了灿烂的气象,也使郭长义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其实,郭长义知道,他的轻松和雨无关,是一场高烧,将多日来所有的内火都烧掉了,将所有心里的恐慌、不安都发表出来。其实郭长义也知道,这跟高烧没有关系,只跟鞠广大那种报复的方式有关,是那种挨门挨户送上门去的经历,使郭长义获得了一次真正意义的解脱。如同以毒攻毒,如同一个杀人犯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身体虽是自由的,但魂魄是飞散的,而一旦被抓了起来,反倒踏实下来平静下来一样。

因为有了一次串门串户的走动,使他有了以毒攻毒的解脱,郭长义能够坦然地走到街上,和准备秋收的来往行人说话了。不管是不是一场高烧烧掉了连日来的内火,反正郭长义偶尔看到举胜子媳妇身影,刘大头身影,嫂子身影,原来那种紧张不安没有了;不管是不是因为一场秋雨荡涤了多日来罩在院子里的燥热,反正郭长义眼里的菜地、树叶、庄稼,统统有了水灵灵金灿灿红郁郁的模样了。因为日子暂时地回到了院子里、屯街上、地垄里,因为好不容易看到了日子的真实模样,郭长义来不及细想,雨过之后,第一个就操起家什,来到东山岗的苞米地里。其实也不是来不及细想,离真正秋收的时光还差着几天呢,是郭长义不敢细想,他生怕有些东西一经细想,就像蚯蚓一样钻出地面。

按种、下肥、薅草、收割这一串农活,已经好多年没有干过了,郭长义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年这样,从春种到秋收一直守在家了。春天开浆打垄,犁把扶在手里,怎么扶也扶不正,愣是把一条原本直直的地垄犁得弯弯曲曲。这些农活,在外面干民工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想什么时候能一心一意守家种地就好了。他也知道,那想念的,不是活儿,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是有朝有夕一日三餐的庄稼院生活,是不再在异地他乡吃苦受罪的平静。虽然他的老婆比不上别的老婆,不温和不讲理,但家终归是家,家和外面就是不能一样。然而,家千好万好,不出民工千好万好,郭长义都不会想到会有那样一种好,那样的好不经历你绝不会知道。那样的好只有做过民工再回来才会知道。在郭长义终于能够走向田间,忘掉不幸,像平常的庄稼人那样进行秋收的时候,是那样一种好的再现,让他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看到藏于地下的蚯蚓。

事实证明,一个人想忘掉过去,忘掉过去的伤痕是很难的。那藏于地下的蚯蚓自然不是蚯蚓,而是撒落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那样的一种好。

那样的好,是通过目光传送的,那样的目光只要看过来,就是求助,就是对主心骨、当家人的寻找。早春,上边下来推广退耕还林,把曾经开垦出来的土地大面积毁掉,重新植树。女人们在刘大头那里开完会,纷纷涌到郭长义家,要他分析这是不是一件受骗上当的事。女人们受过上边的骗,有一年乡农委下来推广葫芦瓢,说只要种好,日本厂家一定来收;结果,葫芦结了一地烂了满山,到终也没人来收,害得女人们一听推广,就汗毛打战。在山庄女人把他当成主心骨的日子里,作为一个男人,他心底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简直是好极了!他向女人们分析粮食如何不赚钱,报纸的广告上是如何宣传银杏的药物作用,女人们无不流露出敬佩的目光。出民工多年,在工地上,他都是个大工匠了,可是从来就没有谁这么尊敬过他信服过他。事实上,他体会的日子的那种好,是由歇马山庄许多男人的不好换来的。因为他们出去了,他们不在他们的女人身边,他们的女人才大面积地信任他,把他当成当家人。就是这么一来二去,郭长义一点点找到了领袖的感觉了,他不但找到了领袖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1)

感觉,还找到了领袖的责任。因为找到了领袖的责任,歇马山庄另一个领袖便不请自到地从视线里走了出来。他最初走出来,是不知不觉的,他影子一样,不是跟在他的身后,就是站在他的对面,细看时,他不存在,不细看,他无所不在。那样一种好,是怎样一点点在郭长义心里放大着自己,最后变成驱之不去的火舌,将他的感觉烧成了不好,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狗咬猫多管了闲事,找刘大头谈了话,告诉他人要像树一样站直,刘大头不但不听,反而挑战性地打起了柳金香的主意。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太好了,也就是坏的开始。那正是女人们听完郭长义的分析,痛快地接受银杏树苗,一棵棵往山上栽的时节。这时节刘大头变得相当疯狂,一来,郭长义管了他的闲事,二来,郭长义笼络了人心,削弱了他在歇马山庄的地位。他明目张胆在山上叫嚣:郭老弟,你说这银杏树苗弯的好还是直的好?要我看,还得看这树根有没有力量,有力量,弯的也能变成直的,没有力量,直的也能变成弯的。开始,郭长义没弄明白刘大头的意思,以为是故意寻开心,到了第二天,发现有三四个外村人一股脑儿涌进鞠家地里替柳金香栽树,柳金香却没出现,他知道这只老猫想干什么了——他要用他朋友的女人做试验品了,因为她是村上大家公认的好女人。权力的力量确实不可低估,权力不但使柳金香不用出力,就能把银杏树栽直,权力还真的使柳金香提起刘大头满脸带笑。当天晚上,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来到柳金香家,郭长义开门见山:弟妹,你不该让刘大头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号人。柳金香笑了,笑得温柔而灿烂,她一边笑,一边指着炕上一摞布,嘴一努说,他是和俺换义务工,俺帮村上做工作服!今年他不知怎么改肠子了,对俺好!好就好,俺也不想得罪他。郭长义是了解金香的温顺和温和的,正是这份温和温顺让他一直躲避了好多年。可是此时,他因为陷入了与刘大头的较量,柳金香的温和在他眼里便不再是温和,而是刘大头用来向他验证力量的危险品了。郭长义看着低眉顺眼的柳金香,眼睛一瞬间就迷蒙了,被热锅的热气熏了一样。他不但眼睛迷蒙了,心窝的什么地方还狠狠地疼了一下,从鞠家院子出来,郭长义头重脚轻。第二天,当看到刘大头把外村来的义务工再次送到金香地里,当看到刘大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径直回到屯街进了柳金香的家,他的心已不是疼,而是被烧灼烧焦的感觉了。

那是怎样的一天啊,郭长义根本没有心情栽树,那些树无须动手,就已经一棵棵栽到了他的心里边。那些树的根须在他的心里头爬,让他毛躁得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地里地外地转,山上山下地转,街东街西地转。然而,不管转出多远,他的目光,都一直没有离开鞠家门口。有好几回,走到她家门口,他都想闯进去揪出刘大头,把他的大头摁到地上砸个稀巴烂。可是,他终是没有进去。

中午时分,刘大头自动出来了。刘大头出来,背着手,耸着肩,迈着四方步,脸上的表情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刘大头出来,却并不奔自己的家,而在发现郭长义之后迅速扭头,径直迎上来。刘大头的步子依然很稳,如同以往在街上转悠时一样,拿足了当官的架子。刘大头一步步挨近了郭长义,眼却一程程从郭长义脸上挪开,挪到半空。与郭长义错身的时候,刘大头说话了,他说,郭老弟,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了。

刘大头的话在郭长义听来不像是话,而是吐唾沫。然而,就是这句话,使郭长义一激之下,将一棵祸难的树栽到鞠家,也栽到了郭家。

为了逃避祸难的阴影,急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比庄户人提前一周走进田野的郭长义,一点不曾想到,正是田野,正是等待在田野上那些古老的农活,让他又一次走进阴影之中。不过,同在阴影中,在家里和在野地里,内心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家里,他感受的是惊恐不安,是不知道到底还会发生什么;走在田野,那惊恐和不安却不在了,它们让位给了悔和恨。事实证明,这感受的不同,跟地方的置换毫无关系,而完全是时间的因素。在家时,正是事情刚刚发生,就像爆炸刚刚发生,除了耳聋、紧张、惊恐不安不会有其他什么;而现在,他已经远离了爆炸现场,弥漫的硝烟已经散去,他拥有了回忆往事的能力,拥有了回忆事故发生的起因和经过的能力。而一旦拥有这样的能力,惊恐和不安自然要让位给悔和恨了。

郭长义悔,并不是悔不该和刘大头这号人较真,而是悔自己胆小,当时没把刘大头从鞠家拖出来打个残废。要是那样,一切都是另外一种样子。郭长义恨,恨的不是自己,而是刘大头,不叫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给毁了,他郭长义再不是人,也不至于走到最后那一步。

被悔和恨交替折腾着的郭长义,在东山岗的苞米地里舞弄一上午,才放倒十几垄。他不但有气无力,手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且常常把一棵苞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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