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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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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做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立在自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共产党在他们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遗民的心情,自认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的生平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哪个才是现在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恍惚惚,手里织一件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照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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