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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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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上去像兑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钱花到这种以汤充肉馅儿的小笼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给你看;花在没馅的包子上的钱一半买风景了。心一变;还用吃什么?风景都看得你饱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辞了工;回咱老家去。”张俭说。
“别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买了个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个孩子都得给他们当日本崽子看。房也旧了;快塌了;你爹妈回去还没地方住呢。”

前一阵收到张俭父母的信;老两口终于对自己的变相保姆身份大大觉悟;回到安平镇老房子去了。信里说房子长期没人住;空得快塌了。
张俭半睁眼;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种走投无路的沉默。
小环也知道他们三个人走投无路。或许多鹤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事情会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里一股凶狠上来:多鹤为什么要讲她的身世?这么深的罪孽关她屁事?关张俭屁事?张俭的一颗心哪叫心?软得就像十月里的烘烂柿子;经得住那样惨的事去蹂躏?他把多鹤带到这里;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烂柿子似的一颗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紧;都握冷了。
多鹤那该死的身世;她那该死的处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门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关她朱小环屁事。朱小环可不是张俭那种没用的东西;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是一个烘烂的软柿子。她朱小环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里来的女人;她一定拿她开宰。她从小宰鸡、宰鸭、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两人出了点心店;已经八点了。小环突然想起丫头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学生们选拔出来组成腰鼓队;今晚在第三小学校的操场彩排。小环叫张俭赶紧用车把她送到第三小学;赶个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长去;丫头的家长不去丫头会伤心。
第三小学和丫头的第六小学一模一样:乳黄色的校舍;浅咖啡色的门窗。那个苏联建筑设计师画了一个学校的图纸;盖了十几座一模一样的小学校。也是他的一张图纸;使山坡下湖岸边起了几百座一模一样的楼房。十几个小学选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着白衣蓝裤;扎着红领巾。因为是初冬;小学生们都在白衬衣里面穿着棉袄或夹袄;白衬衣像绷带一样紧紧缠在身上。他们整齐地变换鼓点;变化队形;一张张小脸都涂了过多红胭脂;猛一看满院子蹦蹿着小关公。
小环在第三排找到了丫头。丫头立刻咧开嘴向她笑。小环指指她的肚子;丫头低头一看;一截彩色裤带从白衬衫下面掉出来;甩嗒甩嗒比她还活泛;丫头笑得更像开花似的。
张俭也挤到了小环身边;周围全是指手画脚、相互聊天的家长们。有人认出小环;大声问她:闺女也选拔上来见毛主席了?小环不饶人地回她:风头就兴你们儿子出啊?又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小环一把瓜子。张俭想她出去串门没白串;上哪儿不愁没烟没瓜子。
孩子们休息下来。丫头问小环和张俭;她打腰鼓驼不驼背?小环说挺好的;蹦得多带劲。
丫头说:“那老师老说我驼背。”
小环问张俭:“她驼吗?”
张俭根本没看;说:“驼点好;驼点像我。”
小环看着丫头回到同学里去了。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的;哪一个走掉;都得塌。丫头高兴得这样;要是三个成年人中间抽身走一个;丫头会怎样?丫头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头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环的家也塌了。这时来分谁是谁;不是已经太晚?分不出谁是谁了。
她对自己说:咳;凑合吧;看孩子们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实明白;哪里有这么简单?她跟张俭也是这么说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当然明白没那么简单。这么不清不楚、窝里窝囊的十来年;缠进去的;都别想解脱开。他何尝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来?

第七章

矿石在榔头下碎得颇整齐;想让它碎成四块;就四块;想碎成三块就三块。多鹤想;人能把铁榔头、木头柄都长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劲怎么使;全由神经掌握。石头也能和你熟识;坐在这里敲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它们跟着你心愿破碎。
她不必再向组长请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纸条上写:“家里有事;请假半天。”这是张俭替她造的词、造的句。他怕她的谎言写得别人看不懂;会害他在幽会地点白等;也怕她写的谎言不是纯粹的中国谎言;引起小组长对她身份的猜疑。这不比去肉铺、粮店;带领家属们上工地的都是妇女骨干;比正经干部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多。毛主席视察期间;就有妇女骨干揭露出来的两起破坏案。一起是在垃圾箱发现了贴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绷带。另一起;是抓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组装小组;教中学生们组装收音机;这些收音机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鹤的小组长现在非常依赖多鹤的生产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发;打出三个人的矿石量来。隔天她运矿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机器还可靠:装石头;上桥;转身;抽掉桶底;仰身;石头落进车厢。到了开春;多鹤跟大家打矿石打了一年了;她还是老远见人就鞠躬;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见到你是她这天最高兴的事。人们跟小组长嘀咕:多鹤怎么不像咱中国人啊?怎么不像?中国人一个小时就熟得你吃我饭盒里的菜;我掰你半拉馒头了。人家那是讲卫生。那么卫生就不对劲。哪点不对劲?说不上来。
人们渐渐发现多鹤缺心眼。你叫她:多鹤;那桶绿豆汤你给搬过来!她吭哧吭哧就把两人才抬得动的搪瓷桶搬过去。你对她说:那条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锹去垫垫。她拿起锹就走;绝没有半点疑问: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谁?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家属们聚在一块;都是讲谁家丈夫打媳妇;谁家媳妇和婆婆斗智斗勇。这天有人对正从独木桥上背着空木桶下来的多鹤喊道:“朱多鹤!你姐那么活泛;谁都认识;咋不给你找个婆家?”
“就是!朱小环给多少人做过媒!”
“朱小环做媒还净做成!我们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环给介绍的媳妇。从菜场上认识的郊区菜农;还挺好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朱多鹤;你多大岁数?”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问你;小朱;多大了?”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识从来不变的诚恳的、大大的笑容。
家属们愣了一下。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南方女人说;“我有个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材;就是有点秃顶。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搽粉吧?”一个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的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的。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的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籽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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