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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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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高阳老弟你是绶武,你会如何设想?”魏三爷一面说、一面抓起掌下二书,浑似摇晃折扇一般扇起风来。我觑眼一打量,竟是两巨册我从未寓目的《七海惊雷》和《奇门遁甲术概要》。

“若以三爷方才之言观之,‘周鸿庆’一旦遭了‘制裁’,当年杭州商会会馆的一宗血案便再也没有事主人证,假借‘周氏纸厂’名义兑币而落袋的亿万之资也除掉了名义上的金主,得其利者非洪达展而何?”

“这一回,老弟你进了半步、还差半步。”魏三爷继续点着头。此际车过林口——或许因为是周日之故,高速公路十分壅塞,车阵绵延无尽。我既恐迟到赶不上班机,复恐来不及听完三爷条分缕析的奇闻,正有些焦躁的意思,三爷却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忙道,“你再想想另一本《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内容,就明白过来了。”

“是陶带文那一本么?”

“是李绶武的那一本。”

魏三爷又“呼呼”诡笑了两声,我立刻憬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陶带文”应该就是从“南昌行营”时代即已缘借贺衷寒的关系而成为政府核心策士之一的李绶武。毋怪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之中以相当长的篇幅和十分细腻的笔墨勾稽出政府自成立以来、迄于迁台前后的数十年间与各种帮会之间结络缠绾的。然因我素不喜言地方械斗团体间的小恩小怨、细是细非,只不过在《清帮》一书中颇采了几则陶带文信而有征的考辨佐证,据而立说——大约这也正是魏三爷所谓“兰台大令所不能言、不敢言,甚至不知其可以为言的材料”者。

一旦明白了“陶带文”即是李绶武,再佐以田仲武所曾告我的一段“南昌行营”的奇遇,我当下对《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它恐怕正是李绶武在“南昌行营”披阅各种密档而重新浇铸编织起来的一部谱牒,不啻如魏三爷所谓“填补官修正史”,恐怕还另行打造了一部近代历史。

在迟徐其行的车阵里,我却如电光石火般跨出了魏三爷所说的那“半步”——

据《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载:洪达展之所以能涉足政坛,乃是由于他早在民国二十年代初叶即已投效戴笠一系的特务系统,曾经替魏三爷口称的“老头子”秘发一窖,私贮巨金,所藏者除了早年从老漕帮孝敬“每月助饷两千万银元”伊始之积累外,还有日后抗战胜利以来陆续自日方接收的庞大资产和物业之所变现者。此事极密,原只戴笠、洪达展和“老头子”本人知之而已。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国共两党在重庆举行谈判,“老头子”迫于形势,不得不签署一《双十协定》,其中有那么一条:国民党须同意取消一干迫害共产党不遗余力的特务机关。在“老头子”而言,这是为维持大局表面上的统一、不得不然的虚与委蛇之计。但是看在戴笠眼里,这分明是假借斡旋寇仇之形势、遂行藏弓烹狗的两面手法。为了保全羽翼甚至扩张爪牙,戴笠只能另求奥援,找上了美国人。

话说抗战后期的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在重庆杨家山签约成立。世人皆知,这是一个结合中美武装特务工作的机构,主任即是戴笠,副主任则是一个叫梅乐斯的美国海军中校。戴笠伺候梅乐斯是极周到的,另据《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声色门”可证:经由哥老会方面媒介,戴笠曾为梅乐斯置一外室——此姝姓李名丽,号称“舞国皇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尝渲而染之,以为李丽是戴笠的情妇。戴笠亦从不就此而辩解片言,揆诸老特务之行径居心可知:其实戴笠正欲借这样的谣言为障眼法,目的当然是巧为掩饰,以笼络梅乐斯了。

“舞后”牌不意发挥了作用。正当戴笠自伤秋扇、坐困愁城之际,梅乐斯给出了个主意,算是答报了戴笠好一番赠妾的美意——由梅乐斯本人居间撮合,向美国海军方面接洽、活动,以一部分堪用的舰队支援国府,大壮“老头子”声势,俾能在战后迅速号召军心士气,完成统一中兴的事功。当然,戴笠更能从中得到一些好处——那就是由美方提议:让戴笠掌握海军。

这个兜绕了不少弯子的挟洋自重之计显然瞒不过“老头子”。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初,他亲自写了一封公文、外加一份附件,交给了代号“佑洪”的洪达展。

公文上仅说明:戴笠将于三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乘航委会C47222号机自青岛飞上海。附件则是戴笠在民国十九年亲笔拟稿交办的一份密令:以制造车祸方式“制裁”一位突然崛起于金融圈的银行家。昔日被“制裁”掉的银行家正是洪达展的父亲。“老头子”这一手用意至明:我替你找出了杀父仇人,你看着办罢。

洪达展如何揣摩“老头子”方面的用心则非旁人所能体会,但是戴笠等一行七人坠机殒命则是不争的事实。从另一个角度存想:洪达展手刃戴笠的一节又何止是报杀父之仇而已?对于一个久居君侧、深识雄猜的帮会首领兼党国要员而言,如何在“老头子”面前释疑避祸恐怕才是戴笠横死的最大教训了。以此而言,“周鸿庆”若是在香港给无声无息地“制裁”掉,不只杭州旧案再无对证,就连“千岁馆”招惹上的“附匪”之嫌也可涤清洗净了。

不过,魏三爷所谓的“还差半步”,实则另有首尾——那就是当李绶武串演了一折《盗宗卷》之后,洪达展如何旋转乾坤、支应了一步险棋。简言之,在不知道清册落于何人之手的时候,洪达展只能够作最坏的打算:“老头子”又叠架出另一系神不知、鬼不觉、直接听令于“官邸”的特务部队来了。

以洪达展之娴于特情作业,当然知道,对付已然得知某事的情报人员最好的办法就是提供对方另一个和某事全然相反甚至矛盾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后者要比前者更容易验证。在疑心生暗鬼的洪达展看来,清册遗失且迟迟未见任何“制裁”行动的部署、展开只意味着“老头子”对“周鸿庆”之是否“附匪”有了重大的疑虑。

此外,还有一个背景恐怕也是令洪达展担心的,此事俱载于“留都龙隐”(应该就是李绶武的另一化名)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所撰之代跋长文的注脚之中。彼一注脚所注者是那篇代跋里的一个句子:“世乱隐于谍阵。”

这条注脚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本意是在澄清一个相对于上文“世治隐于市廛”的理念;强调在政局乌烟瘴气的时代,从事情报侦搜是种既可以充实个人智识,复得以保存历史真相的工作。后一部分却是以“国府”迁台之后“谍阵错综紊乱”为例,指陈情报单位骈拇枝指、歧路亡羊的实况。另眼观之,竟可体会作者似有刻意暴露内幕之用心。今试将这一部分改写成语体文,其大意如此:

“……情治系统的错综紊乱其实正是隐于谍阵之人的严酷考验。主事者既渴望广置耳目,又担心不能独擅权柄;既畏忌众说纷纭,又深恐陷于谬宠偏听。是以常不免东建一个卫、西设一个厂、南加一个处、北添一个局,叠床架屋、骈拇枝指。我就曾经见识过一桩奇案:一名由保密局派赴海外前进基地的某情报人员遭中统局检举为‘匪嫌’,通令缉捕之际发现错误,却因事权不隶、无法销案。延宕多年而未果,最后转由‘国防部’特勤室以‘策反’名义处分,令某改名换姓,始得重新归建。诸如此类歧路亡羊、掘垣补壁的纷扰直到‘长九’改组才一度稍见改善,久之故态复萌。故知谍阵扑朔迷离,可谓‘诋谮争逐,诬亵丛出’。若非真正能淡泊名利、不计毁誉的智者,是很难求隐于此的。即令勉而为之,亦终必沦为奸诡狡狯之流,除了城府愈发阴刻之外,别无淑世助人之善。”

这条看似道德文章的注脚提到了“长九”,是十分要紧的节目。乍听之下,“长九”不免令人想起“天九牌”里的“长三”——是否借此隐覆,我不敢断言。不过“长九”所指的是一枚长条戳章,上刻方框九字阳文,曰“总统府机要室资料组”九字。在当时,此戳章之威望可比“国玺”。这个机关成立于一九五年代初期,由“老头子”钦命“太子爷”出面组织,一个名称叫“革命行动委员会”,另一个名称叫“政治行动委员会”。目的就是在统合党系的“中央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局”)、由“军统局”衍变而成的“国防部”保密局、台湾省警务处、保安司令部、宪兵司令部、“外交部”情报局、军中政四(主管保防)单位等可以说多头马车各行其道的组织。“太子爷”任“长九”主任委员,各组织原先的首长便是委员。征诸日后之迹视之,“老头子”要统合、整顿这些组织只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用意则是让“太子爷”控制一段情治单位,说历练也可以,说树威也可以。

不过,“太子爷”的八字是“一水二火三土二金”,如万山丛中有一涓滴细流,蜿蜒曲折而下,非苦命奔赴、戮力布溉不可。他搞起“长九”来可是玩真的——不意当真撞破前引注脚中所言及之“海外前进基地”的一宗纰漏。

有一回“太子爷”微服过访西门町吃小摊,随意与邻座食客搭讪,一眼认出那食客是曾在石牌特务训练班受过训、派赴敌后的“工作同志”,两人才打了个照面,那人却撒腿就跑。“太子爷”按捺未发,吃完点心,回部查办。随即发现此人受训结业之后的确派赴大陆,且定期有回报信函取道香港转递至我方情治单位信箱,函内经常附有在广州、汕头甚至上海某地张贴“反共”标语的照片,最近的一封是两天前才投寄的。但是该员并未“中止任务”,不该在西门町现身。“太子爷”当然没有看走眼,只不过那位“工作同志”也不在敌后——一切活动都是他老兄发包给得以自由出入大陆和香港两地的亲友干的,至于任务奖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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