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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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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了。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甚么意思,众人错愕,未曾过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问,但是粗汉子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来,割著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还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有,她甚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关,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甚么?唉,真的……没有甚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很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甚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甚么?”

卓长很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著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  可是  ”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著,犹豫著,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著,很快把他带进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甚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甚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年,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甚么,我活得比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奋发向上,拿多几个博士,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所见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

卓长根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的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著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甚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著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现在却非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亩计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业,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金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时,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马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著慓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侠连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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