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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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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人命关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两件事,其一是税赋征收不上来,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条,人命官司尤其可恶。

    因为税赋征收不足虽然会影响考绩,尚且能得个“惜恤民力”的清名,临走时地方绅士还会洒几滴眼泪,再送把万民伞,搞搞脱靴留任之类的把戏;而人命案子结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个“断案不明”的考语,大大影响仕途,卸任时地方绅士还会当面背后的骂你是个糊涂官,弄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冲进案发现场的张公鱼张大老爷的脑门上,就挂了层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爷抓着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伟,满脸络腮胡子,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正是本城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

    石韦奇怪秦林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点点头,石韦便也笑着把手一拱。

    张公鱼正猜秦林是什么来路,连自己手下的民壮班头都对他谦恭有礼,这下瞧见石韦和他打招呼,只当是锦衣卫系统的人物。

    “哼,锦衣卫里面魑魅魍魉的事情太多了,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石韦既不引见,本官还懒得问哩。”

    张公鱼就朝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石韦却又会错了意,既然知州和这年轻人认得,态度还很自然随意,那自己的判断就没错,多半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了,命案现场无暇去问张公鱼,再者身为锦衣卫,他也毋须太过在意这位年轻的“贵公子”。

    张公鱼本来心急火燎,到了这里一看,好嘛,杀人凶手抓住了,凶器也有了,人证物证俱在,破案实不费吹灰之力,立马转忧为喜,对石韦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请你喝酒看戏。”

    石韦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本来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这事被张公鱼强拉了来,本来锦衣卫就只负责谋反谋逆大奸恶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归他管的。

    张公鱼抖起威风,双眼圆睁,神色凛然,像足了戏台上的包龙图、狄仁杰,把官袍宽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劲儿喝道:

    “来人呐,把这三个行凶杀人的贼道士给本官拿下!”

    威灵仙吓得菊花一紧,也憋出了窦娥喊冤的劲头,拖长了声音凄厉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贫道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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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湖卷 第二十三章 盗亦有道

    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从陆远志口中得知,知州张公鱼张大老爷十分颟顸无能,惯作老好人遇事两边和稀泥,有时候宁愿自己挖腰包贴补也要息事宁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宽仁厚道,还不失其为一个好人。

    比如审案时遇到两人争一锭银子夹缠不清,他总会判把银锭一分为二,两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涂抹过;若是这两人仍然不服,他甚至会从自己官俸中取一锭银来相赠,使这两人息讼。

    幸亏知州的火耗陋规收入不少,张大老爷家里又是两淮盐商,据说扬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产业,这才经得起如此糜费。并且上司见他这里诉讼平息,几年没一个老百姓到省城上诉的,三年一察的考语上还夸他“政清刑简、断事明白”,以致接连升官。

    然而他如此胡来,做到知州已有入不够出之感,万一不幸官运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乱搞,那么再多家产恐怕也得亏空干净。

    此时张公鱼与威灵仙纠缠不休,一个说铁证如山,一个连喊冤枉,张公鱼气得手直抖,摇头晃脑的指着威灵仙斥责:

    “人生在世,三纲五常,五常乃是仁、义、礼、智、信,人无信而不立,你杀人之后还不承认,有何信义可言?况且古书上曾说‘盗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盗的人,又是道士,看来就是说的你了。噫,古人诚不我欺也!”

    盗亦有道是《庄子》上的话头,张公鱼考进士读的四书五经里面没有这个,所以他穿凿附会的理解错了。

    《庄子》又名《南华经》,是道教典籍,威灵仙倒是熟读了的,闻言急得面红耳赤:“大老爷啊,不是您这么解的,这句话是说强盗也有智,圣,勇,义,仁等品德,‘道’应做道德讲,并不是说强盗里面也有道士啊……”

    张公鱼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平时作为臂助的刑名师爷又不在身边,只得喃喃的念叨:

    “竟是这样解的?本官倒要回去翻翻《庄子》的注疏,不过《庄子》并非我儒家名教之学,乡试会试不用考的,你老兄若想求取功名,还得把心思花在四书五经的正道学问上,把八股慢慢做起来,所谓‘本朝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张大老爷带来的一众衙役、地保,听了这番呆话差点没把鼻子笑歪了,情知他是大盐商家里几代人求神拜佛才供出来的宝贝进士,从小读书读得脑筋不大灵光的,你想笑,人家是顶头上司,只能强忍住,憋得十分难受。

    石韦却没耐心听这两个人废话连篇了,被他们吵得头昏脑胀,心道你张大老爷不要官威,我锦衣卫还要脸面呢,便大声吼道:

    “来人呐,把人犯押回州衙,动大刑细细拷问。想来这些江洋大盗都是顽皮赖骨,不大刑伺候,他红口白牙是不会老实招认的!”

    单看外貌,也知道黑脸络腮胡的石韦绝对没有呆头呆脑的张公鱼那么好说话,听到大刑伺候四个字,威灵仙顿时两眼发白直欲晕去,而他的两个傻徒弟更是抱着哭成了一团,嘴里直念无量寿福、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就连佛家的如来佛祖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亦有提及,一时间已把五洲四海满天神佛求了个遍。

    秦林坏笑,威灵仙师徒坑蒙拐骗本该有受点惩戒,看样子也吓得够呛了,便朝石韦施礼道:“石大人,请恕在下斗胆直言,恐怕这案子还真另有内情呐!”

    石韦浓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看着秦林,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贵公子”与三个老道士究竟有何关系呢。

    秦林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七星宝剑:“这柄剑至少价值纹银百两,什么人会用它来杀人劫财?这农户就算家境小康,家里最多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为了抢这点钱反而把价值高的宝剑扔掉,不合常情。

    再者,这威灵仙师徒十分落魄,道袍破旧不堪,身上是一文不名,又怎么会有这柄昂贵的宝剑?”

    石韦点点头,沉吟不决。

    张公鱼迫切希望结案,见秦林出来“横生枝节”,他勉强辩道:“这道士杀人之后心头发慌,惊慌失措把凶器扔在此地,也合情合理嘛。至于穷道士何以有价高之宝剑,说不定是他祖传的,便是穿破衣、吃劣食也舍不得卖掉,一直留到如今呢。”

    说到这里,张公鱼自己就说不下去了,这两条根本前后矛盾嘛,既是视若珍宝的祖传宝剑,历经艰辛坎坷也不愿卖掉,又怎么会用来杀人,杀人之后还随便扔掉?

    立马就闹了个焦眉愁眼,若是别的案件,他好挖自己的腰包赔补,乐得落个眼前清净,可这人命官司,难不成拿自个儿的命来赔?张大老爷虽然颟顸无能爱混充老好人,但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似乎还差那么点儿。

    既然没能当场拿获凶手,就由州衙的仵作开始验尸寻找线索,这老仵作年纪在五十开外,一把焦黄的山羊胡子,动作却是十分熟练。

    他先用软尺量了量尸体身长,对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说:“死者身中,长四尺七寸(明裁衣尺每尺合34厘米),肤白,相貌中上……”

    继而伸手用两根指头在尸身脸上一捏,此时尸僵尚未出现,死者嘴巴随之张开,仵作另一只手拈起银针飞快的往喉头一探,片刻之后拔出颜色光亮如初,又道:“喉头无毒。”

    最后才解开衣服查看伤势,他用一根带有刻度的细铜棒插入伤口测量深度,随口报出:“左肩伤一处,长二寸深五分,肋下伤一处,长二寸深二寸五分,腹下伤一处长二寸深三寸,左臂伤一处……俱为利器所伤,其中肋下伤处直刺心肺,为致命所在。”

    说到这里,老仵作闭口不言,望着知州张公鱼。

    张公鱼不耐烦的挥挥手:“捣什么鬼?有什么你就直说!”

    老仵作这才据实禀道:“各处伤口均皮肉翻卷鲜血流出,惟有腹下伤一处,皮肉不卷血迹黯淡,实系死后所伤。”

    嘶~张公鱼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那老仵作说完,深为敬佩的瞧着秦林,这腹下一处甚为蹊跷的伤口,分明就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拿七星剑来往尸体上刺了一剑,以便嫁祸于几个道士的,这小哥年纪不大,眼力竟比公门中打滚数十年的还要毒,难不成是厂卫里的少年高手?

    牛大力悄声对秦林道:“这老仵作姓焦,在州衙干了三十来年,手法极为老辣。”

    秦林朝焦仵作点头笑笑,仵作有这般本事并不稀奇,自大宋提刑官宋慈著《洗冤录》以来,法医工作日渐昌明,每有命案仵作必须做相当严谨的检查,并填写规范化的尸格(尸体检验报告)。

    刑房书吏按焦仵作的禀报填好尸格,并由他按手印画押,这才呈送给知州张公鱼。

    可怜张大老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拿起轻飘飘一张尸格却有如千钧重,半晌默然。

    秦林趁热打铁:“威灵仙师徒只携带了一个小包袱,装不下这柄七星剑的,如果还有疑问,大老爷完全可以派人去他们来的官道上沿途查问,看是不是他们带的这柄剑。”

    张公鱼十分气沮,自信心完全消失:“你说不是那就不是罢,唉,算本官倒霉……”

    威灵仙师徒对秦林千恩万谢,凶器既然不是他们的,杀人的嫌疑就洗脱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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