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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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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俩都还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由于总不兑现便失效了。六十岁以后她就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翻腾着。只见他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从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他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向转了两圈,然后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了。

老婆子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得了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见他,伺候他,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细皱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正好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她的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好像节气一进“七九”,封冻河面的冰就要化开那样。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还闹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的出奇的安静,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也应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仍没回来。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吃晚饭,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不会一不留神滑倒摔坏了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正下得紧。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树枝都复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茸茸、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鲜活的生气了。

一看到这雪景,她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五十年前,他们同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却渐渐感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说有笑,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真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担心而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她猛地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把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像一个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他身上厚厚的雪传到她身上。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曾经,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提起,他听了总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风烛残年,即使下雪天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了。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击她的心?

现在她老了。她那一双曾经蹦蹦跳跳、分外有劲的腿,如今僵硬而无力。常年的风湿病使她的膝总往前屈着,雨雪天气里就隐隐作痛;此刻在雪地里,她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颤巍巍的,每一步抬起来都十分费力。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亏地上是又厚又软的雪。她把手插进雪里,撑住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另一桩往事——

啊!那时他俩刚刚结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散场出来时外面一片白,雪正下着。那时他们正陶醉在新婚的快乐里。瞧那风里飞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给他们助兴,满地的白雪如同他们的心境那样纯净明快。他们走着,又说又笑,接着高兴地跑起来。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他跑过来伸给她一只手,要拉她起来。她却一打他的手:

“去,谁要你来拉!”

可现在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虽然老头儿也老而无力了,一只手拉不动她,要用一双手才能把她拉起来。那也好!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她想到楼上邻居李老头,文化大革命初期老伴被折磨死了。尽管有个女儿婚后还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时女儿、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头一人。星期天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出去玩,家里依旧剩李老头一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总是有距离的。年轻人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伴。

真幸运呢!她这么老,还有个老伴。四十多年两人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老头儿性子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在那道德沦丧的岁月里,他也没丢弃自己奉行的做人原则。她还喜欢老头儿的性格——真正的男子气派,一副直肠子,不懂得与人记仇记恨。粗线条使他更富有男子气……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老头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尽管老头儿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头儿出差在外,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睡不着觉,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大概快十点钟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老头儿仍不见,雪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两脚在雪地里冻得生疼,膝盖更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亮着,有两块橘黄色的窗形的光投在屋外的雪地上。她的心怦地一跳:

“是不是老头儿回来了?”

她又想,是她刚才临出家门时慌慌张张忘记关灯了,还是老头儿回家后打开的灯?

走到家门口,她发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西边而来,一直拐向她家楼前的台阶前。这是老头儿的吧?

她走到这脚印前弯下腰仔细地看,却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不是老头儿的脚印。

“天呀!”她想,“我真糊涂,跟他生活一辈子,怎么连他的脚印都认不出来呢?”

她摇摇头,走上台阶打开楼门。当将要推开屋门时,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我的老头儿就在屋里!”这心情只有在他们五十年前约会时才有过。

屋门推开了,啊!老头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地上的瓷片都被扫净了。炉火显然给老头儿捅过,呼呼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老头儿见她进来,抬起眼看她一下,跟着又温顺地垂下眼皮。

在这眼皮一抬一垂之间,闪出一种羞涩、发窘、歉意的目光。这目光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之前夺走的烟嘴,走过去,放在老头儿跟前。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老头儿热菜热饭,再煎上两个鸡蛋……


。。



邵宝健:永远的门

~ 

江南古镇。普通的有一口古井的小杂院。院里住了八九户普通人家。一式古老的平屋,格局多年未变,可房内的现代化摆设是愈来愈见多了。 
   
 
 这八九户人家中,有两户的常住人口各为一人。单身汉郑若奎和老姑娘潘雪娥。 
   
 
郑若奎就住在潘雪娥隔壁。 

 
“你早。”他向她致意。 

 
“出去啊?”她回话,擦身而过,脚步并不为之放慢。 

 
 多少次了,只要有人有幸看到他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这种简单的缺乏温情的重复,真使邻居们泄气。 
  
 
潘雪娥大概过了四十了吧。苗条得有点单薄的身材,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端庄。衣饰素雅又不失时髦。风韵犹存。她在西街那家出售鲜花的商店工作。邻居们不清楚,这位端丽的女人为什么要独居,只知道她有权利得到爱情却确确实实没有结过婚。 
   
 
郑若奎在五年前步潘雪娥之后,迁居于此,他是一家电影院的美工,据说是一个缺乏天才的工作负责而又拘谨的画师。四十五六的人,倒像个老头儿了。头发黄焦焦、乱蓬蓬的,可想而知,梳理次数极少。背有点驼了。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烁着年轻的光,烁着他的渴望。 
   
 
他回家的时候,常常带回来一束鲜花,玫瑰、蔷薇、海棠、腊梅,应有尽有,四季不断。 
   
 
他总是把鲜花插在一只蓝得透明的高脚花瓶里。 
   
 
他没有串门的习惯。下班回家后,便久久地耽在屋内,有时他也到井边,洗衣服,洗碗,洗那只透明的蓝色高脚花瓶。洗罢花瓶,他总是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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